父亲是个农民,大半辈子生活在黄土平原上。早年去上海闯码头,拉过几年黄包车。穿梭在大都市的街头巷尾,他目睹过喧嚣与繁华,也体验了生活的颠簸与漂泊。这段并没有什么荣光可言的经历,让他从此在乡村不再安分,一生都在找寻逃离的机会。
可是,一穷二白半文盲的他,能挣脱什么?又能抓住什么?
父亲毕竟见过大世面,所以在乡村他常常显出有点特立独行。直到他去世之时,我爱人才突然发觉老人家的与众不同。一般,安放逝者的棺材都是黑色的,庄严、肃穆、沉重,衬托出丧葬时悲伤的气氛。而父亲的棺材,是鲜亮的红色,大红灯笼那样的红,炽热而明亮。
63岁那年,父亲决定置办寿材、寿衣、寿纸,肺气肿严重的他,担心余日不多,要尽早办好人生最后一件事。苏中苏北地区,老人年龄逢3逢9,乡下人视为一“缺”,要有“跨缺”的仪式。记得父亲常常改造一句乡间“民谚”——30岁没得婆娘,不能怪父母;60岁没得棺材,不能怪儿女。六十开外了,那次过生日之前,父亲就蹬一辆破车到小镇上订了两口棺材,严格地说,只是半成品。棺材的外表面,即“三长两短”,他决定自己动手油漆。前前后后漆过六七遍,当作一项“百年大计”,他意识到自己将来永居的“单间”,不能渗漏,不能腐坏。而油漆的颜色,父亲大胆选择了本乡本土极其少见的大红。有人不解地问他,他理论一套一套的:红的多好!吉祥、喜庆,高寿的人,才配!
不知道是什么内因外缘,老父亲对红色特别敏感,可以说,情有独钟。
姐妹们当年穿的外衣,都是父亲上街采购的面料,老家话叫做“扯布”。父亲掌握了一个独家秘笈,他去商店扯布,一般到柜台都会先看看有没有零头布料。零头布,每一段会折减5寸结算,价格便宜一点。父亲买回来,指导裁缝进行组合缝制。零头布的选择,父亲偏爱红色,至少要带点红色的。他认为,年轻人不能穿蓝色的,蓝嘛,难啊,做事不顺利。而红色,红红火火,多好!——不知道他从哪里研究出来的道理。
父亲在乡村最有传播力的一个文化符号是,常年骑一辆红色的自行车。不管新车、旧车,他一上手,就用油漆将车身涂满红色。除了钢丝、链条,可以幸免,保留本色。乡邻们都当作西洋景看,而父亲一本正经地解释:“年纪大了,眼睛不好,这个红车不管停放哪里,远远地就能一眼看到。晚上骑它,可以驱邪。还有一条,这车子没人敢偷,他偷回去一骑出来,就会露馅!”
时间长了,乡邻渐渐习惯了他的“红车”,村民们每次看到努力蹬车的老父亲,便夸张地大喊大叫:“‘救火车’来了!‘救火车’来了!”父亲附和着他们笑,一脸的得意。
作家朋友说,每个中国家庭都是一部非虚构的书。父亲的有关章节,本色是灰头土脸的形象,底色是乡村生活的厚重。不过,有一抹红贯穿始终:这红,是破旧自行车上不甘平庸的色彩,是为家人挑选布料时饱含希望的目光,是困境中从不曾熄灭的火焰,最终,也是他人生谢幕之时温暖的余烬。
红,是父亲与命运的自我和解,是他对生活的温柔反抗。父亲离世时没留下什么遗嘱,但用一个个大红的印记暗示我,哪怕生活缝缝补补,也要心怀热爱,为自己的人生添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