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山窗(5)
我常去洎水河边。鸟一直叫着,我舍不得走。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女子也来倾听鸟鸣,也来观流水,那么我会爱上她。她必是一个与我同样心涌热爱的人。雨来了,不疾不徐。我抱头跑回。雨浇透了窗台,十几本书也浸透了水。山雨凛冽,卷起来,一团团涌进窗户。我望着白茫茫的雨,心一点点敞亮了起来。天干旱太久了,万物倦怠,我内心也荫蔽。雨,绿雨,坚硬的泥土在软化。
雨落完了,满地落叶。我连忙跑下楼,看山矾树和竹柏。出乎我意料的是,山矾树和竹柏依然满树叶。树死了,留着枯叶也是好的。
入冬了,种树的两个老汉又来了。他们在挖死树,替换新树苗。挖上来的垂丝海棠、紫荆、樟树,树根发黑了,泥团也发黑。他们抬着树,堆在一起。死了的树,任由日晒雨淋,任由霉烂。他们挖竹柏、山矾,被我制止了。我说:等树叶落尽了,你们再替换吧。
留着死树干什么,占地方。一个老汉说。
有叶子的树,都不算是死树。我说。他们被我说笑了起来。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残忍的人。因为满树的枯叶,我留下了竹柏、山矾。或者说,我在审美它们死亡的品相。死亡是有品相的。
大多数植物死亡是垂败之相。如垂序商陆枯死,干茎腐烂,发出一种酸臭的味道。酸模、紫堇、射干,也是如此。初冬的旷野,满目都是荒凉的垂败之相,让人心慌。但有些植物死亡,却显出无比的高贵、壮丽、尊严,如黄山松、竹柏、翠竹、山矾、枫香树、榕树。它们迟迟不落枯叶,在山野突兀而出,即使死了,仍然独具生命气质。
辛丑年丁酉月,我在广东阳江市大澳村“渔家博物馆”,看到了鳁鲸的骨骼标本。鳁鲸体长12.8米,骨骼被支架撑了起来。每一根骨骼,都如象牙。我不忍凝神目睹,我甚至不忍看鳁鲸的头骨。海洋最大体量的个体生命,最后为一个符号而存在。当时,我就想起了死去的竹柏、山矾。
入冬后,下了两场小雨。雨无声无息。第一场雨下了半个下午,第二场雨下了半夜。雨,带来了草木集体的枯萎。窗外,矮山坡上,一片枯黄。雨前,它们还是半青半黄的。雨腐化了草茎。雨抽走了草本最后的脉息。山矾的枯叶由黄蜕变为苍白,麻一样的苍白。竹柏的枯叶则变得深绛红。
冬风来一次,枯叶落一地。山矾从冠顶往下落叶,落了十几天,冠顶空空落落,仅剩光秃秃的青白色枝条。竹柏则是风吹哪儿,哪儿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