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一把瓜子，明亮在眼，在一列疾驰的列车上。
某年到北方一座城市出差，事情办完后时间尚早，我想起在邻近的小城里住着一位多年未见的朋友，于是决定去看看他。
临时出行买票匆忙，只买到一张30多元的绿皮火车站票。短短40分钟的车程，却让我这个习惯高铁出行的人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普通列车的拥挤——座位上挤满了乘客，过道里站满了人，车厢连接处更是人头攒动。提蛇皮袋的民工、背双肩包的学生、带着装有农家特色食物小桶的老爷爷，双手牵了两三个孩子的老太太……此起彼伏的嘈杂声在车厢里回荡，仿佛连火车的行进速度都被这喧嚣拖慢了脚步。
我站在车厢连接处，紧靠着车门，好在我只有一个背包。我身旁立着一个硕大的旅行箱，箱边依偎着一对年轻情侣——二十出头的女孩和她的男友。再过去是七八个民工打扮的男子，每人手里都拎着鼓鼓的编织袋。正对面的车门旁，一位奶奶牵着两个孙女，年龄小的那个不过三四岁，嘴角挂着鼻涕。
我不得不时不时向后缩着身子，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勉强腾挪。那七八个民工操着浓重的乡音交谈，时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那笑声在车厢里肆意回荡。其中一人脸上残留着指头大小的疤痕，乍看确实有些骇人。身旁的小情侣似乎察觉到我局促的神情，不时投来善意的微笑，想必也感同身受。
透过车门玻璃，我看到火车外的田野。那是一片又一片的黄土地，偶尔会有一小撮青绿的庄稼，才有了一丝生气。
女孩突然蹲下身子，在这拥挤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我不禁疑惑：究竟有什么要紧事，非得在这时打开那个硕大的旅行箱？女孩只打开了旅行箱的一角，将纤细的手伸进箱子，抽出了一个食品袋。她将食品袋递给身边的男孩，男孩熟练地拆开，那是一袋瓜子。我上午在食品摊见过这种瓜子，是当地著名的葵花瓜子，个儿大，清脆爽口。
人多，这么挤，还想着拿瓜子吃，这不是忙中添乱吗？我心里埋怨着这对小情侣。
“来，伸出手来。”女孩对我小声说。她声音细软，微笑的表情配合着轻柔的动作。我不能拒绝，因为她的手中，已抓了一把瓜子，精准地投放在我的手里。
接着，她像下命令一样，娇嗔地对那几个民工叫道：“来，来，都伸出手，每人一把瓜子，本地产的葵花瓜子……”民工们也听话地伸出手，她小手里的瓜子，稳稳落在每个掌心。然后，她走到奶奶和两个小孙女面前，轻轻地打开两个小女孩的小手，同样将手中的瓜子递给她们。顿时，火车里的空气就畅快起来了。大家一起嗑着瓜子，时不时也聊上一两句。
她又从手袋里找出一个红色塑料袋，让大家将手中的瓜子壳放进袋子中，叮嘱大家不要乱扔垃圾。火车疾驰，但我们这里似乎是安静的，因为只听得见我们嗑着瓜子的声音。嗑开瓜子的声音，伴随着绿皮火车在铁轨行进的声音，似乎成了有节奏的舞蹈。车窗外，阳光灿烂，洒满了大片的高粱地。
车程很短，转眼就到站了。我站在车门边，心里翻涌着许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下车走出车门的刹那，我抬起右手，对着女孩挥了挥，算是说了声“再见”。
来到朋友家时，他已准备了果品招待我。茶几上，居然出现了我刚才在火车上嗑过的那种瓜子。我吃了几颗，但觉得味道差远了。
以后再出差或旅游时，我偶尔也会坐一坐绿皮火车。车厢里喧嚣如常，只是我再也没有遇见过那样一把明亮的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