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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25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今晚报

紫海浮生

日期: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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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3版: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薰衣草开花的时候,霍城的空气便浸透了紫色的忧郁。这忧郁不是悲切,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轻盈的哀愁,如同薄暮时分天边最后一抹云霞,淡得几乎要化入苍穹,却又固执地不肯散去。

  我初见这片紫海是在多年前某个六月的清晨。那时阳光尚未完全醒来,懒懒地爬过天山支脉的褶皱,将光芒洒向这片被苍穹亲吻过的土地。霍城人早已习惯了与薰衣草共生,他们称它为“静草”,因其香气能安抚躁动的灵魂。我蹲下身去,指尖轻触那细长的花穗,便有一阵微颤从花茎传至我的手腕,仿佛这植物也有脉搏,也在呼吸。花农老马正在田垄间巡视,他的背已经驼了,走路时身子前倾,像是永远在寻找什么东西。他告诉我,这片薰衣草田已有四十余年历史,比他最小的孙子要年长一些。他用粗糙的手掌抚过花丛,我注意到他的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紫色,那是经年与薰衣草打交道留下的印记。

  正午时分,阳光变得锋利起来。薰衣草田间蒸腾出浓郁的香气,那是一种奇特的芬芳,初闻清冽如泉,细品又带些微苦,最后留在鼻腔里的,却是说不出的温暖。几个戴草帽的妇人正在采摘花朵,她们的动作极为娴熟,仿佛不是在劳作,而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薰衣草被割下时,伤口会渗出精油,那气味比盛开时更为浓烈。我随采花的妇人来到蒸馏作坊,铜制的蒸馏器已经发黑,上面布满时间的疤痕。新鲜的薰衣草被倒入其中,随着蒸汽的升腾,那些紫色的精灵开始哭泣,泪珠化作精油,一滴一滴落入玻璃瓶中。黄昏来得突然,夕阳将薰衣草田染成金紫色,每一株植物都拖出长长的影子,如同大地伸出的手指,想要抓住即将逝去的光明。老马点燃了一根烟,烟味混着薰衣草的香气,竟出奇地和谐。“这草最怪”,他吐出一个烟圈说:“越是被太阳烤,香气越足。”我想或许造物主在创造薰衣草时,就将某种神性注入了它的血脉。夜晚的薰衣草田是另一番景象,月光如水,将紫色洗得发白,整片田野仿佛沉入海底,每一株薰衣草都成了摇曳的珊瑚。次日清晨,我遇见了一个来自南方的画家。他支起画架,试图捕捉薰衣草田在晨光中的神韵。但他的调色板上始终调不出那种紫色——那不是单纯的蓝与红的混合,而是融入了阳光的金、泥土的褐、晨露的清,还有霍城特有的干燥空气的质感。“画不出来”,他最终沮丧地放下画笔,“这颜色只能老天创造。”我忽然明白,为何那些薰衣草精油的标签上总印着“普罗旺斯”字样,却永远无法与原产地的芬芳相比——有些东西一旦离开故土,就失去了灵魂。

  午后的风开始变大,成片的薰衣草随风起伏,如同紫色的波浪涌向远方,这景象让我想起法国作家吉奥诺笔下的普罗旺斯,但霍城的薰衣草更加野性,它们生长在离海洋最远的地方,却创造了最接近海洋的律动。几个孩子追逐着跑过田垄,惊起一群麻雀,那些鸟儿飞过薰衣草田上空时,翅膀也仿佛染上了紫色。离开霍城前的最后一个傍晚,我独自走进薰衣草田深处。薰衣草的香气在夜晚降临前达到顶峰,浓烈得几乎有形,缠绕在我的衣袖,甚至渗入了皮肤。我闭上眼睛,听见风穿过花穗的沙沙声,听见大地深处传来的、只有薰衣草才能听懂的低语。

  霍城的薰衣草从不问自己为何生长在这片土地。它们只是年复一年地开花、凋零、再开花,将短暂的美丽化为永恒的芬芳。人们来了又走,带走一瓶瓶精油、一束束干花,却带不走那种紫色的忧郁。那忧郁已经渗入霍城的每一寸土壤,每一缕空气,成为这片土地无法割舍的气质。回程的路上,我的行囊里多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几滴薰衣草精油。偶尔打开闻一闻,那香气瞬间将我拉回霍城的紫海。但我知道,瓶中的香气终会消散,而那片真实的薰衣草田,永远在遥远的西域,与天山积雪相伴,与干燥的风相拥,年复一年地绽放着它那带着忧郁的美丽。或许所有的美丽都注定无法长久保存,所有的芬芳都终将随风而逝。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在相遇的那一刻,深深地呼吸,让那抹紫色永远留在记忆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