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蒋勋曾分享过一段拜访钱锺书和杨绛夫妇的经历。“在楼下碰到一个老头子,手提着几根葱。”蒋勋说,“我不知道这就是钱锺书,他真是聪明,我很少看到一个作家能拥有聪明才智到那种程度,所以他有一种不逊,就是什么东西都不太看得起。最有趣的是杨绛,杨绛在旁边永远微笑……”
蒋勋继续说:“钱锺书刚刚用最尖刻的话讲完,杨绛接过去以后就完全不同,就变成她的散文。”蒋勋坦言,杨绛其人其文,常常令他深受感动。在杨绛的笔下,那个帮她拉车的老王,临终前攥着香油和鸡蛋站在门口,她后来包钱给这位老人时,“总觉得心上不安”,这种情感被她描述为一个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蒋勋喟叹道:“只有一个谦卑的女性,最后才能写出这么动人的作品。我真的在她身上看到一种我一辈子都不会有的东西……”
从钱锺书和杨绛这对文坛伉俪截然不同的气质中,笔者感受到了一种更高层次的生命和谐:钱锺书的才思犹如出鞘利剑,恰似《围城》中那些犀利透彻的洞见;而杨绛的温润宽厚,则宛若包裹剑锋的丝绒,把人世间的那些尖锐都悄悄化在了不言中。
如果把文章比作美酒,钱锺书的文字就像浓烈的头曲,入口炽烈。读其《围城》中对知识阶层的犀利剖析,字字如刀,直指世相本质。杨绛的文字则如陈年花雕,入口温润平和,却让人在不经意间沉醉其中。在回忆录《我们仨》中,面对女儿和丈夫的相继离去,杨绛只平静地说“我们仨失散了”,没有呼天抢地,只一声“世间好物不坚牢”的轻叹,便将生离死别的巨恸轻轻托出。生命的千钧重负,在她面前仿佛化作一枚温润的卵石,轻轻握在掌心。
早年笔者醉心于鲁迅的冷峻笔锋,也偏爱钱锺书的犀利睿智。随着年纪渐长,反倒越来越喜欢杨绛文字里那种柔和内敛、从容不迫的涵养。她的文章就像藏在深坛里的老酒,越品越能尝出那绵长深厚的陈香。
回看杨绛在钱先生“不逊”锋芒后的静默微笑,才懂得那不是没有骨气的附和,而是一种智慧的圆融和修养。就像她,为了精准翻译《堂吉诃德》,已近“知天命”之年仍潜心研习西班牙文;即便到了百岁高龄,依旧笔耕不辍,却从不以“大师”自居。这份谦逊的深处,是了然的洞明:最锐利的锋芒,也得有最深的包容才能撑得起它的光彩。
人生如酒,年轻时贪恋烈酒烧喉的痛快,觉得只有这样才算触摸到了生命的锐度;等到两鬓染霜,才懂得花雕那醇厚悠长的背后,藏着一种“绵柔”的力量。这力量,是被岁月淘洗后的平静通达——看透了世间冷暖,仍能如杨绛先生般,以沧桑为墨,写下对万物的敬畏。那些字里行间的“愧怍”,原是历经世事后,对生命最宽厚的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