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丈危城日暮登,
暑威殊不霁凭陵。
何时太华高峰上,
细嚼松阴六月冰。
暑气如沸,天地为炉。元人许衡于大暑之际登上高高的城墙,向往着华山之巅松荫下“六月冰”一般的清凉。节气到了大暑,万物蒸腾。大暑三候说: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大暑进入第二个五天时,土壤湿润饱和,水分蒸发至空气中。
东汉刘熙释“暑”曰:“煮也,火气在下,骄阳在上。”如许衡一样,酷热催生了人们对于冰的渴望。早在《诗经》中已经出现了冬日凿冰的场景:“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周礼》记载“凌人掌冰”,专职官员“凌人”在冬季十二月主持采冰,以供夏季所用。然而六月冰并非易得之物,杜甫诗中“敢忘宫恩玉井冰”表达了一个小官员对于朝廷赐冰的渴求。方回在《乙未六月大暑》中诉苦:“平分天四序,最苦是炎蒸。”孔平仲的《大暑》诗曰:“炙床炉焰炽,薰野水波摇。”火炉一样的骄阳把河里的水都蒸腾得摇晃了起来。若六月冰为寻常之物,何来这些苦夏之作呢。湿热濡遍全身,砖石晒得发烫,许衡就在这样的天气登上了“三丈危城”。也许恰如那句禅诗“灭得心中火自凉”,对于许衡来说,在炙热的气焰面前从来未曾畏惧过。
至元六年(1269),许衡奉命参与制定朝廷礼仪制度。他参考历代官制体系,减去了一些机构。有人好意相劝:这样做涉及权贵的利益,要三思而行。许衡正色答道:“我所论的是国家的体制,与个人无关。”
不久,朝廷欲任权臣阿合马的儿子为枢密佥院官,大臣们忌惮统领尚书省、六部,权倾朝野的阿合马,皆不敢多言。唯独许衡向皇帝直言:“国家大权在于兵、民、财三方面,今阿合马掌管民、财,其子又掌管兵权,不可。”面对别人阿谀奉承的阿合马,许衡与之讨论政事时,必正言以对,寸步不让。一身肝胆气从何而来?正是孟子那句话:“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正如孟浩然写于盛夏的诗句“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心底清澈,何惧暑气炎酷?许衡生活的时代社会秩序混乱,民族矛盾突出,并非一个清平世界。面对熔炉似的社会环境,他遵循的只是“本心”二字。
“不能胜寸心,安能胜苍穹”。那年战乱中,青年许衡随乡民奔于避难途中。赤日炎炎,天长路远,人们口渴难耐。路过河阳时,见路旁有一棵梨树,众人纷纷摘梨止渴,唯独许衡坐于树下不为所动。同行者问他为何不吃梨,他回答“因那梨树不为我所有”。那人不以为然:“眼下时局混乱,梨树的主人早已逃走了,这棵树没有主人了。”许衡说:“梨无主,吾心独无主乎?”这句话掷地之时,也是一个烈日灼灼的盛夏。梨虽无主,吾心有主。那一刻,似乎嘈杂的蝉声静了,聒噪的蛙鸣停了。“不食无主之梨”在炙热中凝成“六月冰”,将清醒一直传至今日。
杨万里的诗中有言:“北人冰雪作生涯,冰雪一窖活一家。帝城六月日卓午,市人如炊汗如雨。卖冰一声隔水来,行人未吃心眼开。”在历经战乱秩序初复的元朝初期,许衡就如同暑日卖冰者,以心为守,以己为鉴,在六月的焦土上洒下一片清凉。
至元十八年(1281),许衡病逝于故土怀州,留下“人人都畏死来催,我道人生死是归”的豁达诗句。当地老幼皆哭于灵前,各地学士闻讣聚在一起大哭,一些学子从数千里外赶至怀州祭奠。许衡谥号“文正”,这二字是古代文臣的极致称誉。如司马光所言:“文正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许衡用一生践行了“本心”二字,正如在大暑之际,他登上东城时所向往的那样:莫道红尘无净土,冰雪原在寸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