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候,故人相逢常道一句:“别来无恙?”此为最大的关切。然而,生老病死,实乃自然法则,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不病?人固有一死,或早或晚,或长或短,无疾而终者罕有,病亡者众多。病可谓生命的一部分,人与之相伴,与之相搏,其中也将不同的人生态度显露无遗。
苏轼的一生,以旷达乐观著称,人们喜欢他,也是因为他不管身处何种境地,都活得潇洒自在。那么,苏轼是不是身体健壮、很少得病呢?恰恰相反,苏轼一生百病丛生,肺病、眼病、疮疖、耳聋、臂痛、痔疮、牙病、头痛等,都曾与他纠缠不休,如影随形。有人会说,苏轼如此豁达开朗,不该只活了虚岁六十六啊。这样说,未免有些苛求。在古代“人生七十古来稀”,六十六岁并不算短寿,“唐宋八大家”中只有苏辙一人活过了七十。另外,苏轼历经颠蹶,屡遭贬谪,尤其身处蛮荒瘴疠之地的岭南与海南岛,艰难困苦,非常人能想,能活下来已是奇迹。唐人杨炎诗云:“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崖州何处是,生度鬼门关。”唐相李德裕等人就把一缕孤魂留在了海南。可以说,倘若苏轼不是一个乐天派,有可能在黄州时就已去世了。
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至黄州,在东坡开荒种地自食其力。从衣食无忧的朝廷官员到饥寒交迫的农夫,如此巨大的落差,纵使他心态再好,病也会自动找上门来。所以,苏轼在黄州那几年一直疾病缠身。他本来常闹眼病,有“白发长嫌岁月侵,病眸兼怕酒杯深”“迟暮赏心惊节物,登临病眼怯秋光”等诗句佐证,又患了“赤眼”(红眼病)等眼疾,痛苦不堪。他给陈朝请的信中说:“春夏以来,卧病几百日,今尚苦目疾。”这里的“几”是将近、差不多的意思。他给蔡景繁写信说:“某卧病半年,终未清快。近复以风毒攻右目,几至失明。”
苏轼本是一个爱动的活跃分子,又是大名人,久不出门,令人奇怪,于是有传闻说他死了。老友范镇在许昌闻讯大哭,欲备金帛派弟子送往黄州苏家,有弟子冷静,说这事不知真假应先修书一封问安,核实了再吊恤也不晚。范镇派人去了黄州,苏轼问明情由,不由大笑,给范镇写了一封回信,让他放心:“春夏间,多患疮及赤目,杜门谢客,而传者遂云物故,以为左右忧。”据说“苏轼病逝”的消息传到皇宫,神宗皇帝信以为真。正在吃饭的他放下筷子,叹息说:“人才难得啊!”
在黄州,苏轼还患臂疼。一次,他去螺师店看一块想买的田,到了那儿,潘县尉和庞医生来访。趁此机会,苏轼让庞医生诊治他肿了的胳膊,庞医生说这不是风气所致,而是药石之毒,如果不用针灸消除,恐怕得长了疮才能好。于是苏轼去庞医生家住了几天,接受针灸治疗,方愈。但实际上,苏轼的臂疾并未除根,此后经常复发,以至于左臂几近瘫痪。元祐年间,他多次以“目昏臂痛”为由上书,要求外放到地方做官。
有趣的是,在黄州给苏轼看病的庞医生名叫庞安常,是个聋子,苏轼和他交谈“以纸画字”“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其实,苏轼的听力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也曾患耳疾。他在《次韵秦太虚见戏耳聋》中写到:“晚年更似杜陵翁,右臂虽存耳先聩。人将蚁动作牛斗,我觉风雷真一噫。”意思是我的病跟杜甫相似,人家将蚂蚁爬动当作牛斗,我却听着刮风打雷都像一声轻叹。话虽有些夸张,但耳聋却是真的。“右臂虽存”,也旁证了他的左臂的确不好使了。
折磨苏轼时间最长的病是痔疮,长达21年,可谓宿疾、顽疾。他在给亲友的信中数次诉说痔疾给他带来的痛苦。此病虽不致命,但发作起来令人难以忍受。苏轼从惠州被贬往儋州,在藤州与被贬雷州的苏辙相遇,两人同行,夜宿徐闻时苏轼痔疾疼痛,呻吟不止,弄得苏辙也一宿无眠。
苏轼多病,既有先天不足的原因,也与其多灾多难的境遇密切相关,但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他管不住自己的嘴。苏轼天性自由烂漫,是个十足的“吃货”,却因酒食无度,终致病从口入。据《萍州可谈》记载,苏轼在担任杭州通判期间,身处这座繁华富庶的江南都会,公务应酬与私人往来异常频繁。终日宴饮酬酢的官场生活令他“疲于应接”,甚至将杭州戏称为“酒食地狱”。他自控能力也差:“余患赤目,或言不可食脍。余欲听之,而口不可。”嘴不听我的,咋办?那就吃呗。他说:“鸡猪鱼蒜,遇着便吃,生病老死,符到便奉行。”该吃就吃,阎王的催命符到了,照办就是。
当然,苏轼并非一味放任自己,病痛的折磨迫使他寻医问药,养生自律。久病成医的他研读了不少医书,他不仅搜集药方,还学会了开方治病,有《苏学士方》刊行于世。梳头、按摩脚心、绝欲、练气等,都是苏轼日常的养生手段。为了“斗痔”,苏轼也曾痛下狠心“忌口”,他在惠州一度断酒断肉,断盐断酱菜,凡有味的食物一律不吃,只吃淡面。
苏轼遇赦北归,从海南一路辗转至常州。时值盛夏酷暑,这位年过六旬的老人已不堪长途跋涉之苦,生命之火几近熄灭。更因热毒侵袭,他不幸中暑,又染上痢疾,持续高烧不退,齿间渗血如蚯蚓蜿蜒。这回的病,真的要了命。他临死前几日对儿子们说:“吾生无恶,死必不坠。”我一生没做过坏事,死后必不会下地狱。到时你们不要哭泣,“让我坦然化去”。
苏轼曾写下“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的诗句,道出了他对疾病的独特体悟。病痛固然令人苦楚,却也未必尽是坏事。纵观其一生,他既以昂扬斗志与疾病抗争,又能与之和解,在静默观照中体悟“浮念杂好,尽脱落矣”“屏去百事,淡泊自持”的生命真谛。这种既抗争又和解的辩证态度,最终让他找到了一条积极正向的生命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