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年第4期《小说月报(大字版)》上读到《斯诺的预旺》。这篇笔记体小说,先讲述“我”想去预旺而不得,然后“我”以小说笔法呈现《西行漫记》中的几个片段,让读者看清历史上的红色重镇预旺,“我”也不以未去预旺而为憾了。
由史料为凭演义的小说,要写得鲜活生动,富有感染力,很不容易。作者说:“从资料到小说,有时候会感到资料对写作的束缚和羁绊,如何取舍和运用资料是很考验一个写作者的。”此真如“起死人而肉白骨”,非个中高手而难为也。
比如小说中的“卖西瓜”一节,《西行漫记》中只是几句“通报批评”:“农民们在路上卖水果和西瓜,红军买东西都付钱。一个年轻战士同一个农民讨价还价半天,最后把一只心爱的兔子换了三只西瓜。吃了西瓜以后,他很不高兴,要农民把兔子还给他!”而在作者精心结构之下,这则“通报”发酵成一篇有表有里、有实有虚的小小说。
文中写道,斯诺看到一个老汉带着女儿卖西瓜,同他攀谈。这时,来了几个小红军,他们和老汉商定用刚捉的一只兔子换三个西瓜。等吃完瓜,他们又反悔了,希望记账并讨回兔子。老汉不同意,说你们要是马鸿逵的兵,就给你们兔子,但你们不是白军。显然,这个老汉是懂得红军的政策和纪律的。描述这个老汉的形象,便是作家要给史料“长”的肉。小说中这样描述老汉:“从眼神和面部表情看,老汉就像是架在猎人手上的一只劲道十足的鹞子,但是他和你对视时,眼神就柔和起来,显露出足够的善意,像是忽然认出了老朋友似的。”这样的描写,既为传神写照,又具备文学的典型性。因为,即便普通人,要在战争中存活,也得有几分悍厉之气;而那鹞子般的表情像一个面具,一旦遇到熟人或顾客,其心底的善意即不自觉泛于脸面。这形象鲜明的外貌特写,契合当时世道,达到了文学真实与历史真实的统一。
作者还设置老汉的女儿这一角色,暗设伏笔,为文增色。“卖西瓜”一节表面写西瓜换兔子的故事,但实写女孩救兔子。女孩抱着兔子背对小红军们“不为所动”,不只因为她喜欢那只兔子——它是小红军们奉司务长之命捉了给大家打牙祭的——她还要救它。女孩的心思和老汉不退兔子的隐衷,文中并未点明,作者只通过人物动作、神态及老汉和小红军的对话去写事理表象。自始至终,老汉没跟女儿说话,但他知道女儿的心思。他最后只对着小红军们远去的背影想喊一声,但终未喊出——假如不是为了女儿,他恐怕早就把兔子退给小红军了。反复阅读,勾连起诸多细节之后,我们才发现原来老汉不退兔子,是出于对女儿的爱,小女孩“不为所动”是为了救兔子。
“卖西瓜”一节中除了实写情节之外,还有几处虚笔,让人物刻画更显丰满。如写女孩抱着兔子的背影:“微风把她后背的衣裳吹出细微的水纹一样的动静来。”再如这节末尾,等斯诺他们都走了,“那孩子才偏头看他们,从侧面能看到微风吹动着她的刘海,像曼妙的手指轻轻拂动着琴弦似的”。兔子得救了,小女孩终于松了口气。两处虚笔,“微风”参与,如给故事吹了两口灵动之气,让小说气韵生动,更富美感。其谋篇布局,营风设景,耐人寻味。
作者落笔有情,对于人物满含善意。老汉因爱女儿,才用仨瓜换了只兔子。小红军年少嘴馋,情有可原,也让人心疼,且最后也没违反纪律。文中对女孩的描述更显人文关怀:“那女孩好看得让人心生怜惜,但是她躲闪着不让人看她。……她的好看使整个环境和氛围都有些异样。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好看的女孩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和担心。”女孩在小说中成为美的化身,而在硝烟弥漫之际,谈论美似乎是“不合时宜”的。但作者讲述的故事,就让美之化身的女孩达成了心愿。显然,此叙述逻辑,暗含时人对和平年代和美好生活的期盼。
石舒清以高超的小说技艺和以美与爱导引心灵的作家的责任感,创作的《斯诺的预旺》,让人们透过历史的烟尘,看到了一个真实而又温暖人心的红色预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