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一条流淌在岁月长河中的诗意水道,静静流淌着,仿佛带着北方特有的坚韧。河水清澈明净,映出天上的朵朵白云,舟船驶过主航道,水面泛起的涟漪向两岸漾去,旷世才女萧红便是在呼兰河边长大的。她幼时的眼睛,想必也常常望着这河水发呆。河水缓缓南流,带走什么又留下什么,大约连她也不甚清楚。长大后她写了《呼兰河传》,文字里浸透了这条河的水汽,虽然阴冷而潮湿,却又怪异地带着几分暖意。
萧红小说中的人物,大都带着一种奇特的“活气”。这活气绝不是生机勃勃那种,而是一种执拗的存在,像是河滩里长出的一株株芦苇,明知无人观赏,却偏要兀自生长。萧红写那些小人物,从不刻意怜悯,也不故意贬损,只是将他们真真切切地写出来,如同将一块沾着泥土的土豆放在餐桌上。萧红的祖父,大约是她童年里唯一的暖色,老人爱花,爱小孩子,爱讲故事,在灰暗的呼兰河畔,竟经营出一方小小的乐园。萧红一旦写她的祖父,笔调便柔和明媚起来,简单的叙述里藏着温情,这温情竟成了她心底最珍贵的记忆。
那个时代,呼兰河畔的人们,对待生死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小团圆媳妇被活活折磨致死,周围人不过当作一场热闹看;冯歪嘴子的女人走了,他照样拉磨,养孩子,活得像个没事人。萧红写这些,笔调出奇地冷静,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而这恰恰是最令人心惊的地方——她写出了生活本身的冷漠,萧红自己的命运,与她笔下的人物何其相似。她逃离家庭,四处漂泊,先后依附于几个男人,却始终未能找到真正的归宿。她的文字里,总透着一股无家可归的苍凉,即使描写最平常的事物,这种苍凉也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来。她写北方的冬天:“严寒把大地冻裂了”,只这一句,便道尽了她对这片土地的全部感受——既眷恋,又恐惧;既熟悉,又疏离。萧红的文字有一种粗糙的美感,她不像其他作家那样精雕细琢,而是任由情感自然流淌,有时甚至显得笨拙。但正是这种笨拙,让她的作品格外真实有力,她写饥饿,写寒冷,写疼痛,都像是从自己骨子里掏出来的体验。
呼兰河的水,流进了萧红的血液里。即使后来漂泊到南方,临终前写的仍是北方的故事。她笔下的呼兰河,已经不仅仅是一条地理意义上的河流,而成为中国乡土的一种象征。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小人物,可笑、可悲却又可敬,因为他们毕竟活了下来,以各自的方式。萧红死时年仅三十一岁,她的生命像呼兰河一样,流得太快,又似乎流得太慢,快是因为短暂,慢是因为苦难的岁月格外漫长。今天的呼兰河,想必已经变了模样。但萧红笔下的呼兰河,却永远定格在那个特定的时空里,成为人们理解那个时代、那片土地的一扇窗口。
萧红与呼兰河,已经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河养育了她,也塑造了她;她记录了河,也超越了河。在文学的世界里,呼兰河因为萧红而获得了永恒的生命,而萧红也因为呼兰河找到了创作的源泉。这种相互成就的关系,正是文学最动人的地方。我常想,如果萧红活得再长一些,她的写作会有怎样的变化?也许会更加成熟,但也可能会失去那种原始的冲击力。她的早逝,固然是文学的损失,却也让她的文字永远停留在了最饱满的状态——如同呼兰河的河水,虽不浩荡,却自有其不可阻挡的力量。萧红走了,呼兰河水还在流。河水带走了时光,却带不走那些被文字定格的生命。在《呼兰河传》的最后,萧红写道:“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优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这朴实的告白,或许正是她对写作最好的诠释——不为别的,只为那些忘却不了的记忆。
呼兰河的水,尽管流得极慢,却终究流向远方。萧红的文字也是如此,看似平淡,却能穿越时空,流入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里。这大概就是文学的力量吧——让一条普通的河流,成为许多人共同的精神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