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0-21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今晚报

一双虎头鞋

日期:06-30
字号:
版面:第14版: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前几天收拾柜子,整理出来一双虎头鞋,红缎的鞋面儿,黄绸的滚边儿,千层的鞋底儿,五彩丝线绣出斑斓的虎头,额头的王字威风凛凛,虎须根根分明,鞋帮的七彩云纹满是祥瑞之气。这是大姑在我女儿满月时给她做的鞋子,而女儿现在已经18岁了。市面上虽也有手工虎头鞋,但大多粗制滥造,远不及这双来得轻柔温暖。当年我实在不忍心让孩子穿磨损了,便当作工艺品珍藏起来,因此这双鞋始终崭新如初。可谁曾想,这一放,竟过去了快二十年。

  大姑也作古了。

  大姑在我心里是个传奇人物,我总觉得她身上有很多秘密。从我记事起,大姑就常年跟着奶奶住在我家,一住便是数月。感觉她很少回自己家,只有奶奶才是她的依靠。

  大姑会绣花,她绣的梅花、杏花、桃花、牡丹都栩栩如生,花上的喜鹊昂头挺胸,尾巴翘得老高,要多灵就有多灵。寻常绣娘都要先描花样,她却能信手拈来,各色彩线在她指间穿梭,发出细碎的“嘶嘶”声。不过半日光景,那些花鸟鱼虫便栩栩如生地绽放在鞋面上。

  大姑住在我家时,总是不时地往医院跑。说来也怪,每次从医院回来,她的脸色总会比去时好上几分。在我的记忆里,大姑从未带过自己的子女来我家做客,而她的子女们也从未主动来接她回家。

  那天大姑又去医院看病,说是失眠头痛的老毛病总不见好。等她出门后,母亲才叹息着告诉我:“她这辈子无儿无女,心里始终有个解不开的结。”我这才震惊地得知,原来大姑竟从未有过子女。家里虽有个名义上的姑父,却是老一辈强行安排的婚事。而她真心相爱的对象,终究没能得到爷爷奶奶的认可。此刻我才恍然大悟:为何大姑总爱长住我家,为何我从未见过那位名义上的姑父。或许,刻意避开那个名义上的丈夫,就是她在这段不幸婚姻中唯一的自我保护方式吧。

  大姑虽无儿无女,却格外喜欢给邻里新添丁的人家做虎头鞋。说来也怪,乡里乡亲从不会因她膝下无子而有所避讳。大姑这针脚细得像麦芒,每双虎头鞋都做得活灵活现,那喜庆劲儿让人拿在手里就舍不得放下。每年盛夏时节,大姑做鞋最是勤快。我家门前有棵老槐树,浓荫蔽日,她总爱搬个小马扎坐在树下,捏着绣花针在靛蓝鞋面上挑出老虎的胡须,针线游走之中,溜圆的虎眼炯炯有神。

  大姑的手艺在巷子里是出了名的。她不仅针线活精细,为人更是勤快热情,大槐树下那户人家有个巧手大姑的事,整条巷子谁人不知?做虎头鞋的订单能从三伏天排到数九寒天。得了虎头鞋的人家,总会捎些心意——或是一麻袋西瓜,或是两块布、几盒点心。大姑从不在意这些回礼的厚薄,只要见着人家真心喜爱她做的活计,心里就美滋滋的。后来她索性在我家门前支起个小摊,专接绣活和虎头鞋的生意,日子过得越发红火起来。

  自从我上大学后,大姑来我家的次数明显少了。这固然有奶奶过世的缘故,但母亲曾悄悄告诉我,大姑似乎已经和那位名义上的姑父住在一个屋檐下了。

  工作后,我特意打电话问候大姑的身体。电话那头传来她洪亮的声音:“现在啊,俺啥也不多想,心里敞亮着呢!头疼失眠那些毛病全没了。要我说啊,这人呐,很多病都是自己调理好的。”听着大姑爽朗的笑声,我由衷地为她高兴——她终于找到了治愈自己的良方。

  大姑八十多岁时依然精神矍铄,闲来无事时总爱独自坐公交车进城看望我父母。母亲每每挽留,她总是婉拒:“家里还养着鸡鸭羊呢,得回去照看。”得知我生了女儿后,有次她特意拿出一双亲手缝制的虎头鞋,郑重地托母亲转交给我的孩子:“我年纪大了,实在没法亲自去上海送给她了。”

  大姑说起近况时,语气里掩不住欢喜。村里给五保户新盖的三间瓦房让她住得舒心,每周都有志愿者上门帮忙做家务,加上每月的五保户补贴,日子比从前宽裕多了。更难得的是,她和大姑父早已冰释前嫌,如今老两口和和睦睦地过日子。两位老人年过八旬仍身板硬朗,这般福气,当真是老天眷顾。

  大姑94岁弥留之际,陪伴在她身边的,是那个她不愿意嫁的男人。半年后,97岁的大姑父也随她而去。

  大姑这一生,幸福与否实在难以定论。即便她当初嫁给了心仪之人,儿女绕膝,是否就一定能比如今更幸福?这恐怕谁也说不准。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最终得以寿终正寝的大姑,或许正是上天以另一种方式,弥补了她生命中的那些遗憾。

  不知何时,那双虎头鞋上竟悄然洇开了一行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