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连空气都是慵懒的,蓬松、暧昧,酝酿着睡意。水米刚刚落了肚,身体是饱足的安逸的,已无他求。诸事暂作句读,还没有必得争分夺秒的事,稍有松懈,也不是不可以原谅。
该有这样一场好睡。伏案的伏案,卧椅的卧椅,眠床的眠床,全世界悄悄打起了盹。纵是夜里无法入眠的人,在午后也多少泛着困意,挨过了夜晚,却输给了午后。
睡眠这件事,无需师从,每个人都可以把它办得好看漂亮,伟人或是凡夫,幼婴或是暮老,一律不相上下。一个人,醒时才是自己,睡时便与万物融合,变成了另外一种存在。在这样的时刻,人人回到生命最初的平等,无有美丑,无分贵贱,无论康残。睡眠,是为数不多同时间一样公允的事。
我在夏日的午后,沉沉睡去。这沉,像是因梦而起。
在梦里,类似深海,深不见底,我一直往下坠,却迟迟不曾坠落海底。似伸手向谁,可那只援手却总在若即若离之间,随我下沉。有虫鸣蝉吠,贯鱼?入耳,这声音也是有重量的,它们增加我的沉重,加速我的下坠。忽而大梦乍醒,以为深睡已久,其实不过片刻。
我知道这梦是受过启发的。夏天深得像海,热浪是被谁搅动的海水。在这样的夏日,我站在地上看云,像在海底仰望海面上的船只。有时,要在地上站很久,才能目送一艘云船走远。有时,一条云船就停泊在那里,露着白白的肚皮让人看个够。草木是海草高高低低,建筑是大大小小的贝类,车水马龙,是海底的游鱼穿梭。
梦是对生活的温习。所有的生活,我们都过了两遍,一遍是在醒时的世界,一遍是在梦里的世界。
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贪睡的。午后一至,便不知不觉昏昏欲睡。
曾经,我是拒绝加入这场昏睡的。
祖父在午后,是必须得睡的,那会儿他抱恙已久,我是理解且愿意他多睡的。睡是对病痛的暂时遗忘,那样的睡眠,看起来是可爱的、温柔的、仁慈的。我无法理解的是,几乎所有的大人们,都带着一样的困倦,我的父母,我的邻居。他们无不需要一场睡眠,完成从上午到下午的转场,他们的白日仿佛是断裂的,需要一个午觉的衔接与缝合。这是一场浩大的铺天盖地的昏睡。此时,不宜造访任何人家,因为主人必定掩门而卧,去了,也是要吃闭门羹的。
非我本意,某个午后,捧书片刻,不想竟昏昏睡去。我应该睡了很久很久,可没有人叫醒我。全世界从午觉中醒来,却好像独独把我落在了梦里,忘了该把我叫到醒的世界里来。
等我醒来,惺忪之间,发现天际已经一片霞光。将醒之际的空白与混沌,竟一时不辨方位,误将那片西天霞光,当作又一日的朝霞。我以为另一个清晨已经到来。我睡丢了一个下午和夜晚,它们平白无故被抽走了。我不知道在这期间,家里和外面发生了什么,一切我都错过了,没了我的份。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
自此,不愿再午睡。
当全世界开始打盹,我宁愿在空荡荡的世界闲溜达,或者只是寡坐在一棵树的影子里。那时真是一无所有,除了时间。眼看着人们把生活都睡掉了,可我没有,一时庆幸起来。众人皆睡我独醒,不仅多出了自己的时间,甚至连他们的时间也归了我。
我被这样的“富有”吓了一跳。窃喜过后,任凭强烈的优越感包裹着我,那一刻,分明有一种神气,它让我变得崇高。我的卑微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前,我还没匿人群,像影子一般不起眼,可此刻,我变得如此醒目,被天地独宠。
我如此富有,世界向我倾斜,我骤然居高临下,获得了某种可以关爱世界的权利。我对自己有了尊敬,对世界更生尊敬。对昏睡在世界的另一头的人们,忽而恻隐起来。他们被梦缠住了,失去了这里美好的一切。此时的夏天、独属于我。他们的梦再美,也是一种遗憾。
我不是唯一拒绝加入这场昏睡的。夏风、夏蝉、夏花、夏虫,全都不需要打盹。我与它们共用一个人迹罕至的午后,尽管挥霍,尽管放纵,所有人都睡着了,没时间来管我们。
那样的午后,真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我没在一场昏睡中做梦,却拥有另一场梦境。
倏忽之间,已在一身疲惫的中年,我已是午后昏睡中的一员。在拒绝加入午后昏睡的孩子眼里,是个值得可怜与恻隐的对象。这就对了,在一个地方上船的人,要记得在另一个地方上岸,好把舟中的位置让给在河边等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