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虽然过去了好多年,但只要一想起,便如同电影般活活泼泼地飞到眼前,挑动我的心绪。我仿佛看见人类的幼崽,带着洁白似纸的纯真,如一只只小动物行走于天地之间,警觉地谛听,惴惴不安地接受大自然的化育,长辈的教导,只盼着快点长大,好将个体的生命融入到群体之中,从而超越自己。而一旦遇到麻烦,又一遍遍地试图逃离现实,渴望回到那个被自己啄破的蛋壳。
有人说,有什么样的童年,就有什么样的人生。我的童年过得很愉快。我们可以边吃饭边聊天,跟大人开玩笑。父母从不打我们,在我们犯错时有亲戚主张严加管教,我父亲总是以一句“养大自然对人(懂事)”搪塞过去,所以如果让我穿越时空再过一次童年,我是乐意的。
家庭氛围的自由和宽松,塑造了我比较乐观、和善也有点随意的性格。我的缺点是有些懦弱,心思不够活泛,行动往往要比别人慢半拍。举个例子,我老家潮汕人将乌鱼(即鲻鱼)视作佳肴美味。乌鱼有“肫”,潮汕话叫作“术”,比别的鱼大,形似纽扣,口感香脆,孩子最爱吃,据说吃了还能长心智。吃乌鱼时,长辈有意将它摆在我面前,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已被大妹一筷子又准又狠地夹走。看到大人略带失望的神情,我心里涌起的不是错过美味的惋惜,而是辜负了厚爱的羞惭。
别说我不爱吃,小时候我很贪吃,可偏偏肠胃不给力,因而每次吃席,半夜总会闹肚子,一边坐在痰盂上摇摇欲坠,一边听着大人的唠叨,最后还要憋住气用温水吞服辛辣苦凉的药散。
教训是惨痛的,到了下一次吃席,父母又是千叮咛万嘱咐——吃东西要细嚼慢咽,才能消化;别去夹鱼头、鱼尾、鸡头、鸡屁股,让外人说咱没家教;那些炖烂、烧软的肉菜要让给老人吃……可一旦面对美食,上次的教训早就被我抛之脑后,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父母不便骂我,我正好装聋作哑,任由他们一个个眼色落空,凉爽爽的天,我吃得汗流浃背、满脸通红。
记得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可我却一次次地重蹈覆辙。
就像大多数孩子一样,我不爱念书,最感兴趣的是吃和玩,成绩可想而知。好像是小学一年级的暑假,父亲让我去帮一个亲戚割稻谷。我一身的粉皮嫩肉,咋敌得过七八月毒花花的太阳?才呆了两天就跑回来。相比之下,还是念书轻松,终于“不待扬鞭自奋蹄”。
帮亲戚割稻原本没什么稀奇,但这却令我想起另一种经历。大家都知道,潮汕人大多热衷于做生意,宁愿在路边街角开一家杂货铺,也不愿进大公司受人管束指使。
小学二年级寒假,父母建议我学做小买卖。我们班有个同学,家里是开店的,经常跟着父母到镇上批发市场进货。我既兴奋又忧虑,仿佛将要迎来一个新鲜而未知的世界。为此我和他约好,跟着他们去进货,趁春节将至卖点鞭炮。
早上五点,天还黑咕隆咚的,寒风刺骨,我被父亲叫醒,跟着同学家去进货。回来后,父亲帮我在老祠堂旁边寻块空地,搁一只大筐,再往上摆了个大竹匾,将烟花爆竹陈列其中。我脸皮薄,站在摊子后面已经脸红心跳,哪敢像父亲要求的那样高声叫卖?不过我也有我吸引客人的办法,卖便宜些,争取薄利多销。
印象中生意还不错,过两三天后又进了一次货。一周下来竟然挣了十几块钱。同样是摆摊子,离我不远的一个小孩却倒了大霉,不知谁放的“地老鼠”忽然窜入他的竹匾里,点燃了别的烟花爆竹,一时响声四起烟花迸射,竹匾竹筐也跟着烧起来,整个小摊为浓烟所吞没。那孩子先是呆呆地看着,忽然哇地大哭起来,那种伤心欲绝的神情让我许久之后仍忘不了。
经过这一番尝试,我发现经商这种被潮汕人视作传统优势、代代相传的本领,对自己并不适用,不过它让我体会到挣钱的不易,更重要的是,引发我对未来的一些思考,让我更早也更真实地认识自己,于是那些你内心所真正渴望的事情就会慢慢靠近你,找上你。
世道莽苍,流年无情,倘若将人的一生比作一部小说,那么童年有点像开篇题词,或是最前面的一段,往往奠定了全文的基调。我曾经多么羡慕别人的聪明、能干,有远大的抱负……如今想来,所有的这些优点都不及一个最基本的品质,厚道。我管书斋叫“厚堂”,除了心存“积厚成器”的奢望,更希望自己首先成为一个有良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