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六月十七日昼寝》诗曰:“红尘席帽乌靴里,想见沧洲白鸟双。马龁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钱钟书在《管锥编》中评析道:“沧洲结想,马啮造因,想因合而幻为风雨清凉之境,稍解烦热而偿愿欲。二十八字中曲尽梦理。”这里的“结想”“造因”“想因合”都是论说梦境之辞,须略作解释。
《世说新语》中有一段故事,说到梦的“想”与“因”:“卫玠总角时问乐令‘梦’,乐云‘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噉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故事讲的是卫玠小时候问乐广人为什么会做梦,乐广回答,梦是由心中所想而生。卫玠追问:“如果人的身体和精神并未接触过的事物,却出现在梦里,难道也算‘想’吗?”乐广解释道:“这其实是有‘因由’的。你总不会梦见坐着马车钻进老鼠洞,或者把铁棍捣碎了当腌菜吃吧?——正是因为现实中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情,所以人也不会做这样的梦。”
钱钟书结合现代理论,对梦之“想”“因”总结说:“盖心中之情欲、忆念,概得曰‘想’;则体中之感觉受触,可名曰‘因’。……所谓‘愿望满足’及‘白昼遗留之心印’,想之属也;所谓‘睡眠时之五官刺激’,因之属也。”换成更通俗的语言来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想”;睡中由外界刺激而成梦,是“因”。比如冬天睡觉时,如果脚伸到被子外面,可能会梦到在雪地上行走,正因有寒冷刺激的“因”,才有这样的梦境。
另外,“因”还是要结合“想”才能成梦,所谓“想因合”。因此,对于同样之“因”,由于平日所想之差异,不同人或同一人不同时间之梦境,或许便不一样。这可概括成“同因异想,梦境遂别”。清人魏源有一首题为《江舟听雨吟》的长诗,对雨声和梦境有非常详细的描写。限于篇幅,仅举其大概:因“篷窗一夜潇潇雨”,有梦到击鼓的、有梦到敲棋的、有梦到水鸟相閧的,等等。同是听雨,众人心境不一而梦境不同。
回头看黄庭坚此诗,从诗题《六月十七日昼寝》可知当时正值酷热天气。“红尘席帽乌靴里”的诗人,穿戴严实,非常向往江湖上的水鸟拥有清凉之境,从而“想见沧洲白鸟双”,此即钱钟书“沧洲结想”所指。入睡后隐约听到马吃草料的声响,受“马龁枯萁喧午枕”这个外因刺激而有了梦,即所谓“马啮造因”。之所以“梦成风雨浪翻江”,是基于马吃草料的声音很像风雨江浪声的这个“因”;加之睡前曾想到“沧洲”,因此“马龁枯萁”之“因”自然也就与“沧洲”之“想”结合,生成“风雨浪翻江”之梦境,此即所谓“想因合”。
钱钟书认为此诗“二十八字中曲尽梦理”,“脉络甚细”,在《谈艺录》中阐释道:“夫此诗关键,全在第二句;‘想见’二字,遥射‘梦成’二字。‘沧洲’二字,与‘江浪’亦正映带。第一句昼寝苦暑,第二句苦暑思凉,第三句思凉闻响,第四句合凑成梦。”
陆游有题为《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其二》的名篇:“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笔者发现,其构思与黄庭坚诗如出一辙,关键也全在第二句:“尚思”二字如同“想见”一样,遥射“入梦”二字;“轮台”二字与“铁马”亦正映带。第一句僵卧孤村;第二句愁思疆场;第三句思疆场而闻雨;第四句合凑成梦。换言之:僵卧孤村的陆游,心里想的是为国戍守边疆,因此当梦里听到与“马踏冰河”相似的风雨声,就梦到了铁马奔驰的疆场。
黄、陆二人以同样脉络写梦,或是暗合,或是陆游刻意模仿而来。对于今人而言,二人之作都非常值得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