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家住东北角大胡同,与宫北大街(古文化街)仅一路之隔。三十年后机缘巧合,我又住进宫北大街离娘娘宫最近的一条胡同,这就是已成为旅游景点的通庆里。
据史料记载,通庆里始建于清末民初,因临近三岔河口,漕运便利,成为一些盐商大户的聚居之处,曾有过钟鸣鼎食的繁盛年华。而当我刚住进来时,这条胡同很破旧脏乱。两侧每个大杂院内都住着10多户人家,搭着“临建房”,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进出通道常要侧身而过,到饭点儿、点煤炉做饭时,满院子烟雾腾腾。
我住的院子在胡同最里侧,到头有一堵高墙——是条死胡同。院子有前后院,我住后院二楼。木楼梯陡狭,木地板龟裂,踩上去咯吱作响,用薄板壁隔断的屋子四处透风。后山墙的窗户旁立着一面摇摇欲坠的短墙,上面塑有两尊手持剑戟的武将相貌狰狞,不知是何方神圣。从窗前向外望去是玉皇阁,宏大的殿宇被低矮的小民房包围着,再往前便是海河边了。
我住的这间屋本是老舅的家。那年我考上恢复招生后的首届“天津电大”,家里一间房住三代人,无处读书,老舅就让我暂住他家,自己去住郊区工厂宿舍。每天下班吃罢晚饭,我从家里来到这空荡荡的屋子读书做功课。严冬天气,夜深人静,西北风吹打着窗棂寒气逼人,老鼠肆无忌惮地在墙角蹿跳。我腿上搭着一条棉毯,在昏黄的灯光下听广播函授,看《论语》读《离骚》,背唐诗宋词,沉浸在古圣先贤空灵厚蕴的精神境界里。为此,老舅还夸我有胆量。隔壁是两室住宅,比较宽敞,住有一位八旬长者。他鬓发银白,有些账房先生模样。听他讲,他年轻时是官银号的职员,当时官银号办有“博济储蓄银号”,收揽民间储蓄。他经手办过许多个人存款业务,官银号倒闭后辗转多家银行工作,直到退休。这所院子里还住着我的小学体育老师。他家在楼下一间背阴的小屋里,又黑又潮,常年见不到阳光。有时我去陪他下棋聊天,他曾不止一次对我说:“在这儿住了几十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早些住上亮点儿、大点儿的房子。”1986年,老舅和我的体育老师终于先后离开这里,喜迁新居。
多年后,我重访旧地。随着熙攘的人群在招牌林立的店铺间寻觅,发现胡同口已挂上“通庆里”黑底金字的醒目匾牌。穿过骑街门楼,胡同里高挂着耀眼的红灯笼,十几所两层小楼的院落修葺一新,再现了中西合璧古朴清雅的风采。其中,有的院子销售旅游用品,有的院子经营餐饮,有的院子开了相声茶馆,我曾住过的小院变成了拍摄艺术照的。我踩着宽厚的青石台阶登上二楼,青砖灰瓦的房舍衬着雕花朱红门窗,天井阳台的四周漆着明绿色的栏杆,显得敞亮通透,已很难辨认出老屋当年的模样。站在平台往外望去,古旧而又时尚的文化街尽收眼底,曾是近邻的玉皇阁殿宇巍峨,彻底摆脱了“临建占庙”的束缚,昂首屹立在海河边。
一支支打着小旗的旅游团队走进通庆里,导游指点着墙上的“潞河督运图”和“踩高跷”“闹龙舟”“娶新娘”等浮雕壁画,向游客讲述天津城的历史发展和民俗文化。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到胡同口,地面上古钱币造型的铜井盖引起许多游客驻足观看,上面刻有“通达吉庆”四个隶书字体端正和谐。我想,这就是“通庆里”的寓意吧,它在默默祝愿人们吉祥美满,顺顺当当。这也是我,一位通庆里老房客的由衷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