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画,也不甚懂书法。看到名家字画感觉美,点点滴滴一笔一画看哪里都舒适妥帖恰如其分。但具体好在哪里,又说不出所以然。朋友相问,只好答:很有味道。
酸甜苦辣咸香只是普罗大众的口味,而更细腻的味道除了口舌感触心魂浸淫,很难用语言说明白。比如全聚德烤鸭与北京烤鸭,狗不理包子与开封灌汤包,味道肯定有别,但别在哪儿?除了见多识广口味挑剔的美食家,很少有人说得清楚。书画的味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从前我曾固执认为动辄以“有味道”评论好坏者,大约只是我这种行外人品头论足,一定要被行内人小瞧或嗤笑。
有一年中秋前夕在京参加聚会,有幸听梅墨生先生讲说中国画艺术,他特意提到“味道”二字,并详细展开论述。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原来味道并不是我这行外人独创,早已有之。
梅墨生说自己学太极,刚开始跟师傅学,自己先比划一阵,师傅说你这不是太极味儿,而是太极劲儿,他不甚明白。过三个春秋,没品出太极味儿。学到第五载,仍没品出太极味儿。继续坚持下去,后来终于明白什么是太极味儿——即太极的“含而不露,不露而露。”梅墨生练太极二三十年,品出太极味儿至少用了五年。可见任何一门艺术,不费一番工夫花一段时间,是很难真正品出真味儿的。
梅墨生又谈及与父亲的往事。年少时总看到父亲每天早上抱着收音机听京剧,嫌烦:“京剧咿咿呀呀有什么好听?”父亲答:“你仔细听就能听出味儿来。”“在我听来,前后都一个腔调儿。”“等你听出前后不一个调儿时,就听出京剧的味儿了。”岁月蹉跎,梅墨生终于听出京剧味儿,听出唱腔的变化并感受到巨大的艺术魅力了,他的父亲却已不在人世。“这就是生命的无奈!”梅墨生不无慨叹,京剧有味道,只有会欣赏它的人才能品得出来。
中国画如果没有味道就什么也不是,有味道是中国画笔墨难以言说的美。吴冠中说过艺术要有腔,意思大同小异。味道是自己品出来、尝出来的,很难说出来。就像道可道非常道,一旦说出就不是那个道了。老子若不是有人求他写,恐怕不会留下后来五千来字的《道德经》。孔子、庄子对人生和世界的品味,也很难用文字表达出来。
茶禅有味。僧道中人,浓茶都不喝的,只喝淡茶。语言粉碎处,万物不复存。梅墨生直言,味道一旦表达出来,就不再是原来的味道了。中国人以简练为贵,精减乃最高级。宋徽宗画鸟,齐白石画虾,李可染画老人,寥寥数笔即成。仔细看哪一笔都不多余,哪一笔都不能省。其实该省的都已经省,余下的一个都不可省,省就破坏了艺术的味道。
我写小说20余年,自觉能体会到一些小说的味道。但有朋友要我讲却很难讲出来。因此座谈时我爱拿出某篇经典小说来让大家品读,细细感觉领悟,妙在不言中。能省略、会省略是中国艺术一大原则。绘画如此,写作亦如此,拆繁就简,宁缺毋滥,我在小说创作上的体味更深:省略出味道!
文学是有味道的,不同人的作品味道不同,千姿百味。鲁迅的味道,张爱玲的味道,阎连科、刘震云、贾平凹、莫言、毕飞宇……你捧文章一读,就能猜到作者。别人的味道是学不来的,要想形成自己独特的味道,滴水成冰,铁棒磨针,不下一番工夫肯定不行。当然,没一定悟性亦难品出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