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开后西湖好,载酒来时。不用旌旗,前后红幢绿盖随。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颍州知州驾到,却没有仪仗,只有红莲翠盖簇拥着画船缓缓而行。这位知州大人为何无半点官僚盛气?盖因其乃欧阳修。他用一阕《采桑子》将酒樽斟满盛夏。在颍州时,欧阳修写下多篇以“西湖好”为首句的《采桑子》,这首“荷花开后西湖好”着实恣意洒脱。古人常忧“盛极必衰”, 此时的“映日荷花别样红”,就是来日的“留得枯荷听雨声”。权德舆在《夏至日作》一诗中写道:“璿枢无停运,四序相错行。寄言赫曦景,今日一阴生。”而对于欧阳修来说,天上的星辰永无休止地转动,春夏秋冬不停更迭,这本就是人间常事,何必感慨叹息?
荷花开遍,正是夏意最浓之时。盛夏的光景于夏至这天开启,这一天也是白昼最长的一天,古称“日长至”。《恪遵宪度抄本》记载:“日北至,日长之至,日影短至,故曰夏至。”韦应物有诗:“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夏至这天,在北回归线地区的“窥阳孔”甚至可以看到“立竿无影”的自然奇观。宋代诗人杨万里在夏至后登上了连天观,因日长影短无处乘凉,写下“登台长早下台迟,移遍胡床无处移”的诗句。
火热是夏至最明显的特征,而这个节气的物候却恰恰相反:一候鹿角解,二候蜩(蝉)始鸣,三候半夏生。鹿角脱落、雄蝉鸣叫,古人认为皆因阴气初生;喜阴的药草“半夏”开始萌发出苗,因这时夏天已过了一半而得名。《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夏,假也;至,极也。万物于此皆假大而至极也。”此时,阳气至极而衰,故此古人在夏至时讲究进补。白居易在夏至这天,就回忆起在苏州时曾和刘禹锡一起吃过的“夏至筵”:“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鹅鲜。”自古以来,民间有“冬至饺子夏至面”的说法,这一习俗源于古代祭祀,人们在夏至这天举行仪式,用面食来敬神,祈求苍天保佑灾消年丰。“吃过夏至面,一天短一线”,夏至之后,阴气渐生,黑夜渐长。张耒《夏至》诗云:“人间漫未知,微阴生九原……几微物所忽,渐进理必然。”这一番道理,作“荷花开后西湖好”的欧阳修必然明了。
北宋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主持贡举考试。时值文坛积弊深重,“太学体”盛行,士子多以险怪奇涩之文标新立异。据《宋史·欧阳修传》记载:“修知贡举,痛排险怪奇涩之文,凡如是者辄黜。”——欧阳修对于这类文章一律淘汰。当时的读书人长久以来习惯于太学体,文章被摒弃后,他们纷纷聚集在欧阳修的马前喧闹,连巡街的士兵都无法制止。甚至有落第者作《祭欧阳修文》投至其宅,咒其“早死”。然而欧阳修不为所动,坚持选拔“言理致用”之才。
21岁的苏轼以《刑赏忠厚之至论》应试,“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欧阳修面对这份考卷大为惊喜,欲选拔为第一名。因当时实行糊名誊录制度,他以为此文出自门生曾巩之手,为避嫌,遂将其抑为第二。这场考试,北宋选拔出苏轼、苏辙、曾巩、张载、程颐、程颢等三百多名进士,人才济济,群星璀璨,史称“千古第一榜”。
在与梅尧臣通信时,欧阳修写道:“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信中“汗出”二字,既是对苏轼才学的震撼,亦隐含对自身地位的危机感。按照欧阳修对自己的预测:“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著我也。”然而他还是豁达地为后人留下了“出人头地”的典故。
主动“避路”的欧阳修,恰如夏至的“鹿角解”——应时顺势,让旧角的脱落为新茸生长腾出空间。这正是文明传承中“舍我为后”的精神自觉,犹如阳极阴生的天道循环,今日之退让,将成就未来之辉煌。
一百多年后,元好问回顾宋诗的发展时,在《论诗三十首》其二十七中评道:“百年才觉古风回,元祐诸人次第来。”诗中感叹了近一百年宋代文坛上单薄华靡的文风,直到欧阳修、梅尧臣、苏舜钦等人大力扭转局面才得以改换。“元祐诸人”即是苏轼、黄庭坚等人。元好问的诗印证了欧阳修“避路”之举对北宋文坛的深远影响。也正是这样的欧阳修,在被贬滁州时没有悲观失意,没有愤世嫉俗,而是陶醉于山水之乐,做一个苍颜白发、意不在酒的“醉翁”。
“晚风来去吹香远,蔌蔌冬青几树花。”天地万物,阳极阴生,正如夏至时分的太阳,在光芒最盛时谦卑转身,把滚烫的热望化作滋养新芽的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