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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4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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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笔下的女仆

日期: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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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9版:副刊读吧       上一篇    下一篇

  在鲁迅的《且介亭杂文》中读到一则妙文《阿金》,虽说是“杂文”,也颇有小说之趣。

  说起鲁迅笔下的女仆,读者最熟悉的应当有两位,一位是小说《祝福》中的祥林嫂,其不幸令人同情。这位似乎只能让人同情甚至在同情中生出优越感的女仆,却向我们提出了一个深刻的灵魂拷问,一下子戳破了我们的自以为是、高高在上——“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让小说中见多识广的“我”背上如同遭了芒刺一般,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只能以“说不清”敷衍了事。“魂灵”究竟应当如何定义,人死之后到底有还是无,今天的我们,恐怕也难以给出一个斩钉截铁的是或否的回答。

  另一位当为散文《阿长与山海经》中的保姆阿长。阿长虽然喜欢“切切察察”,论人是非,引起风波,且睡觉时手脚摆成一个“大”字,挤得幼年的鲁迅没有余地翻身,还有许多并无道理的麻烦仪式和礼节,但依然给予了鲁迅母亲般的温暖。我猜想除了《山海经》事件外,应当还有许多类似艾青在《大堰河,我的保姆》中所述的日常生活细节,留在鲁迅的童年记忆里:洗着我们的衣服,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艾青是寄养在大堰河家中,因此大堰河是在乡下自己的家中劳作,阿长则是在城里的主人家做工,具体事务有所不同,但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应当是相似的。这些与土地、河流相连的劳作,滋养着包括鲁迅、艾青在内的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也让我们跟随作家,对这些来自乡土又归于乡土的女性,生出对大地母亲般的敬意,歌颂其“黄土下紫色的灵魂”,给予她们永远的祝福:“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阿金》则与这两篇作品迥然不同。这位在租界的洋人家帮佣的阿金,有一种不合于传统的野蛮生命力:“她有许多女朋友,天一晚,就陆续到她窗下来,‘阿金,阿金’的大声的(地)叫,这样的一直到半夜。”同样是与地位相似的女伴“切切察察”,说长道短,但鲁迅使用了“女朋友”一词,似乎是因为给“洋人”家帮佣之故,用词也要随之“洋化”,其中自有微妙的讽刺。“她又好像颇有几个姘头;她曾在后门口宣布她的主张:弗轧姘头,到上海来做啥呢?”阿金与一位老女人论战,为自己的“偷汉”辩解且嘲讽对方“没有人要”,对自己的“我可有人要呀”颇为得意。阿金这些闹嚷,扰得“我”不能清静,让“我”竟然想到“阿金”这两个字就讨厌。

  “我”三十年来一贯持这样的信念和主张:男权社会里,男人常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人身上,实际上女人在这样的社会结构里,是决不会有这样大的力量的,这种论调只能说明男性的无能懦弱。但阿金却让“我”佩服女人可以有这样的“伟力”,感叹自己之“满不行”,又自嘲将自己近日文章的退步归因于阿金的“嚷嚷”,不过是迁怒而已。对比祥林嫂、阿长这类更具典型性的女性,他以“愿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国女性的标本”结束了此文。

  鲁迅杂文之意蕴丰厚,于回环往复中层层推进,由《阿金》可见一斑。人们常说鲁迅杂文如何犀利,善于影射,其实先生嘲讽他人,批判现实,也时时自嘲与自省,尖锐的讽刺与让读者会心一笑的幽默中,自有近于苛刻的自我批判与冷峻沉痛的历史反思。

  写至此,突然想到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萧红注意到鲁迅家的两个女佣都已六七十岁,下楼时气喘的声音在“喉管里咕噜咕噜”,就问许广平为什么用两个年老的女佣。我猜是想问为什么不请两个年轻能干的,可以多帮点忙——萧红发现很多家事都要许广平亲自动手,包括买米买炭,来了客人之后,许广平也要自己下厨房。许广平回答说,她们是海婴(鲁迅先生之子)的保姆,海婴几个月时就在这里,做惯了。——大抵有替两位女佣养老之意?不少论者都注意到鲁迅的“外冷内热”,萧红这段关于女佣的回忆,也印证了在《阿金》这样的冷峭文字之下,鲁迅先生对人的“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