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没回老家了。最近,鲁西北平原上生我养我的母亲,一直在为老房子的装修忙碌着。每次打电话给她,她总是用同样的话回应我:“再等等,再等等。等我忙完这阵子你再回来,要不我天天城东城西两头跑,谁都顾不上。”
同一句话听得多了,难免让人心生不耐。了解她脾气的人,自然懂得她话里的真诚——无论做什么事,她总爱里里外外求全责备;不明白的,多半以为她在与你较劲。这就是我的母亲,外人眼里那个爱较真、认死理儿的山东老太太。
多年来,我始终找不到与她沟通的恰当方式。四十年来,她始终在用自己固化的思维模式介入我的生活轨迹,以她认定的方式塑造着我的人生选择。用父亲的话说:母亲是个老好人,但是有些“瞎仗”,家乡话的意思是:太喜欢操心,该管的不该管的都要管。
母亲是个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记忆中,家里的床单被罩永远保持着雪白的本色,哪怕只是沾染上一星半点的污渍,她都会立即撤换下来,然后开始她那套娴熟的洗涮程序。她真的很爱干净,洗衣服的工具都很讲究,肥皂要用特定品牌的增白皂。她说,这个牌子的增白皂去污效果最好。此外,她洗衣时定要配上老式搓板。洗衣机在我家形同虚设,它唯一的价值,就是在母亲完成手洗后担任甩干的角色。
母亲的完美主义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洗碗时残留的水渍、拖地时遗漏的墙角、炒菜时微妙的咸淡——每个细节都会引发她犀利的指正。演变到最后,我开始懒惰,开始退缩,能不做的就不做了。
工作后每次从外地回家,她总挑剔我的穿着。穿休闲装被说“上班了还这么随便”,穿运动鞋被念“不是让你穿皮鞋吗”。过年时更甚,“大过年的邋里邋遢,亲戚看了像什么话”总挂在她嘴边。她买的衣服我总压箱底,我挑的衣服她又总看不上。每次回老家,进门那刻的衣着就是晴雨表——合她眼缘则万事大吉,否则能阴郁好几天。这些年,父亲始终在调解母亲与我的关系,我也明白母亲对我倾注的爱有多深,用她自己的标准约束我的执念就有多强。
母亲在我高中时就办理了内退。这些年来,她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家务中,日复一日地操持着这个家。直到孙子开始上幼儿园,她才逐渐找到了新的生活重心——每天一丝不苟地监督孙子完成功课。除此之外,那些年她几乎把所有剩余的时间都用在了精心照料父亲上。在我眼里,之前的很多年她都在为别人而活着。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带她去唱KTV才知道,原来她是那么会唱歌。也许我真的忽略了她,而她在关心别人的同时也没了自己的生活。
前几年,她来我居住的城市小住几天,我发现她明显有了改变。经过六十载的人生起伏,她终于渐渐走出那个熟悉的家门,开始学着为自己而活。为了能和她的高中同学正常沟通,她换了智能手机,学会了用微信聊天。她还告诉我,最近她张罗了高中同学的第12次聚会,特意选了一家不错的饭店。
细数起来,这些年,她在我身上花费的心思最多。只要我在她身边,吃穿住行,她都照顾得很细致。上学时,她塞给我零花钱;工作后每次回家,她总叮嘱“别乱花钱给我买东西”。更让我心疼的是,她每次来我这里小住,临走时总要在抽屉里留些钱。她总念叨着:“你们小两口在外地打拼不容易,过日子要精打细算。”
在我成为业余作家后,她一直持续关注我的写作成果。每过一段时间,她就让我把最新的稿子发给她看,看完还给我提了一堆修改意见。有一次,她看完稿子后给我发消息。我在忙碌之余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眼眶瞬间就红了:我阅读了你写的文章以后,心里高兴至极,久久不能平静。虽然我没有多少文化,但还是非常感慨。用笔杆子描绘中国大好河山、歌颂为中国作出贡献的那些英雄,是你的责任。我觉得你做得很好,继续努力吧。
终于,我们母女跳过了那么多年的心结。终于,她从我的文字开始认同我、鼓励我。终于,人到四十,我找到了和她对话的最好的方式——写作。而她,是我最真诚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