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盐城大纵湖的外湖边,老范与他饲养的鸿雁们生活了8年,每个和风丽日的清晨,游船上的船老大们会联系老范,商定鸿雁放飞是否如期进行。
老范像个大将军,一言九鼎:“太阳像个火球,中午就不飞了啊,我的鸿雁也要午休,你们让游客到太阳西斜的时候再来,那时,鸿雁脚丫子上的橙色,会被太阳染成金色。天是红的,像烧过的钢水,鸿雁被这天空衬托,灰突突的身影有点发钢蓝色,那个时候,小视频拍出来才美。”
船老大有不同意见:“还有客人要赶下午回去的高铁,上午11点,你必须放一场,让公雁们出来,它们翅膀更长,体力好,不怕晒,你呀,都把它们养成‘惯宝宝’了。”
老范只是笑,也不反驳。是的,这200来只会表演的鸿雁,可都是他从破壳的小雏鸟开始,一手一脚带大的。但既然他发愿,要用一场又一场空灵美妙的表演,来激发游客对湿地保护,以及对这种聪明水鸟的关注,他就必须让那些爱躲懒、爱耍小聪明的鸿雁,一样能够“服从命令听指挥”,并且不受快艇上柴油发动机噪音的影响。
办法还是有的,就是把手上刚灌浆的鲜玉米粒,以及早上才挖来的、雪白清甜的芦根攥得紧一些,让表演前的鸿雁稍微“空点肚子”,这样,快艇上替它们准备的美味,才更有吸引力。
来了,来了,它们来了。老范的快艇冲出芦苇荡,就能看到他的艇身周围都是翅膀的迷人光影。这些鸿雁排成人字形,与快艇伴飞,它们飞得很低,就像给快艇本身插上了宽阔的翅膀。忽然,老范的铜哨声响起来了,两短一长,鸿雁们开始拐弯,几乎是擦着航船游客的手机镜头飞过,气流扇在了游客的脸上,在讶然的惊呼声中,鸿雁们忽然像航展上进行特技表演的歼击机一样,紧密排列、同时拉升,飞过大航船的船顶;铜哨声又响了,两长一短,头雁沉着又笃定地向老范驾驶室的前端俯冲,所有的鸿雁都压低了翅膀跟上,就像行将在航母上降落的歼击机,呼啸而至,飞行的轨迹迅速拉成直线。
并没有一只鸿雁在快艇上降落,它们的腹部离快艇的挡风玻璃只有一尺,脚趾差一点刮到了老范的头发。
在阳光的照耀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鸿雁背部和双翼上的覆羽是铅灰色,下腹和尾部的覆羽是白色的,鸿雁向后伸直的跗跖与脚趾,将身体拉伸成流线型,并向虚空中踢出一点明亮的橙红色,当40只鸿雁破空而出,天空中似乎响起了贝多芬的《欢乐颂》。
老范带着鸿雁绕飞了五大圈,爆发式的喜悦和惊讶,也整整持续了五次,这是翅膀呈现的礼花,它一次又一次地在水波及和风之间绽放,似乎是对老范训练的无数次肯定:“你不是在做梦,就是有这般纪律铸就的自由之美。”
鸿雁的繁殖旺季,老范的伴飞表演面临更多考验:鸿雁们光想着谈恋爱了,即便将公雁与母雁分开放飞,仍然不能避免每次雁群归来时少掉一两只,“有些公雁就像17岁的顽皮小子,有的是办法当‘群舞演员’中的逃兵,它们藏在芦苇荡,靠吃芦根、芦苇的嫩芽和白壳螺蛳过活;等它看中的母雁也出来飞行,它就会发出‘昂,昂’的呼唤,好了,又招走了一只……”
鸿雁们想方设法私奔的故事,竟有一丝好笑,老范每晚都会划着小船去找这些“离家出走的孩子”,他吹动铜哨,连续的三声长音,是鸿雁归巢的召唤。有些鸿雁会回来,反正约会过了,母雁还没产卵,跟着老范回去能得到很好的照料;而有些鸿雁似乎彻底消失在瑟瑟作响的芦苇深处。
老范是东北人,小时候就目睹过鸿雁的巢穴,巢材为干芦苇和干草,内垫以细软的禾本科植物和鸿雁夫妻四处寻来的绒毛,那些蛋呈乳白色或淡黄色,像一枚枚安静的美玉安放其中。人不会去动鸿雁的巢,这种濒危的鸟类,每一枚蛋,都极为珍贵。
去年,老范找遍了芦苇荡,还有两对鸿雁杳无踪影,每念至此,他就担忧它们离群后会遭遇天敌。今年四月的一天,也是在三声铜哨长音发出后,老范清点鸿雁,竟多了五只。正在纳闷,忽见一只尾上覆羽特别白的公雁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裤脚,老范惊叫出声:“第二名,你回来啦!”
是的,这就是那只走丢整整一年的公雁,它在伴飞表演中总在离头雁最近的位置,老范记得,别的鸿雁飞一个大圈绕行船头的时候,它会以最刁钻的角度飞过航船的顶棚,像特技飞行员一样,翻一个身,抄近路迅速归队。这次,它回来了,带回了它的“妻子”,还有三个儿女。老范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这五只归队的鸿雁就排成一个小小的“人”字形,在他的头顶盘旋了三圈。
在那一刻,仰头望天的老范,眼睛里突然蓄满了泪水。无数小时候在语文课本上读过的有关鸿雁的诗歌在他脑海中翩飞,他终于明白,古人借鸿雁来表达怀念故国、思念亲人之情时,也会如他今天一样仰望天空。他所目睹的,既是今天的鸿雁,也是千百年来横贯天空的、所有的鸿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