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潘洗尘有短诗《去年的窗前》:
逆光中的稻穗 她们
弯腰的姿态提醒我
此情此景不是往日重现
我 还一直坐在
去年的窗前
坐在去年的窗前 看过往的车辆
行驶在今年的秋天
我伸出一只手去 想摸一摸
被虚度的光阴
这时 电话响起
我的手 并没有触到时间
只是从去年伸过来
接了一个今年的电话
读罢,自问:我有窗前吗?怎么可能没有?最先泛上心头的,是乡村祖屋的窗子。从20岁那年起,青砖瓦房的北厢房归我一人,既是书房也是卧室。房内有木楼梯通往木板搭就的二楼。地下两个窗户,靠西的一个贴近床铺,窗下摆一张早年开文具店时留下的花梨木办公桌。桌上的木书架,是自己做的,放着从叔父那里拿回来的文学书,如十册《鲁迅文集》精装本。靠东的一个,离地近两米,幸亏窗下有三级楼梯。站在第三级,不必踮脚,头部高于窗子下沿。这就是我青春年代最爱站立的位置。
窗外有什么呢?潘洗尘诗中的“逆光中的稻穗”,在我的视野远处。更远一点,是俗名“江嘴”的山坡,一片绿得无比温柔的竹林。如果由近及远,先是距离门口六七尺的山墙,面积和大床相仿,可阻挡冬天凶猛的北风。山墙后面,是一个小池塘。春夏两季,水面布满水浮莲,那是上好的猪饲料。池塘上落下的巨大灰色黑影,是碉楼投下的。名叫“同安”的碉楼,六层高,里面堆着稻草。它有如四方体图章,戳在田垌边缘,看顾着秋风里翻卷的稻浪。
当知青时,读了鲁迅翻译的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开始发奋。每晚早睡,凌晨四点爬起,先在小号煤油灯下,研读《离骚》。倦了,揉揉眼,站在窗前,星空被黑黝黝的碉楼撑起,池塘里,鱼跃起,抖乱悠远的星群,蟋蟀低吟,教我体味青春生命的丰盈。
俄顷,晨曦透入,我笔直地站立,高声朗诵:“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朝阳升起,第一道曙色从山墙的东侧漫溢,角度太偏,窗子须在雄鸡叫过三遍,才把暖烘烘的阳光灌进来。我坐在楼梯上,靠着扶手,读《浮士德》。阳光在纸页上舞蹈。黄莺飞来,站在窗口旁边的苦楝树上,曼声歌唱。
儿子6岁那年,我们即将离开家乡。他和小伙伴在池塘边种了番茄苗,小苗是二婆婆送的。儿子1岁时,二婆婆就把他放在老式背带里背着,在禾堂里晒谷子。我站在窗前,俯首便能看到那翠生生的一棵,不到一尺高。二婆婆曾教给我儿子:“小苗旁加一根小竹竿,用一根水草把苗轻轻拴在竹竿上,它就会一路长高不怕折断。”某回,清脆的童嗓在屋外响起,是儿子和小伙伴在讨论什么。我站在窗前偷偷察看。儿子出主意,要给小苗“施肥”。同伴问他,肥料呢?儿子无师自通地朝小苗撒尿。我不敢笑出声,对自己说,让他疯玩吧!这恐怕是他最后的乡村记忆了。
十年后还乡,祖屋北面的山墙被拆,池塘填平,建起两排屋子。站在窗前,只见巷子另一侧的房子,再也没有风景。问一起回来的儿子,记得番茄苗不,他耸耸肩。
往后这些年,回到村里,好几次站在巷子的窗子前跳起,想看一看里面。由于对门的房子遮蔽,白天的光线也黯淡,看不到蒙尘的家具,窗前蜘蛛网交错。去年秋天,我回老屋祭祖,离开前,走进北侧的小巷,从外面检查窗子。窗门已换上铝制件,外观还可以。教我惊讶的是,那个我从前最喜欢的窗子,竟大大咧咧地开着,惊问替我们看管祖屋的同村乡亲:“不怕下大雨时水灌入屋内吗?”他豁达地说:“所有窗户长年关闭,一点也不通风,更不好。如果雨打进来,迟早会干。”
我顿时来了灵感。这窗子不就是我的老眼吗?游子离家后,是它替我长长久久地凝视家山。潘洗尘在“窗前”,只是以“从去年伸过来”的手,“接了一个今年的电话”;我的窗子比他的更加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