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社会的动荡,也由于家境不好,我没能上中学。我的学历终止在小学。成年以后我也没有去上过任何进修学校。但我并不为此感到遗憾,我甚至为此感到幸运。为什么呢?因为我现在从事的文学事业需要的东西,绝大部分都要从学校外面来获取。而对于一名有自学能力而又非常自律的孩子来说,这种处境在那个年代也许更能养成冲破束缚,主动去创造发挥的个性。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
那是1966年的一个上午,我得知了自己没能进入市立正式中学的消息。一开始我有点沮丧,但那沮丧很快就过去了(几个小时)。我没有被打倒,而是在朦胧中做出了一些自己的计划。后来爸爸回来了,我告诉他我没能被中学录取的事。爸爸连连叹气,愁眉不展。我又告诉他我自己的计划,我说我可以自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待在家里也挺好。家里有些书,我还可以向朋友去借书来学习。
听我这样说,爸爸有点奇怪地看着我。后来他一拍大腿,坚定地说:“好!你就待在家里自学。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一天,我就像得到了解放!因为爸爸同意了我的想法,他已将十三岁半的我看作了一个有主见的人。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学好,成为我想成为的那种人。虽然在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不用去学校了,一下子就获得了大把时间。我开始努力读书:文学书、文学史、中国通史等。我甚至接触了艾思奇的理论、马克思的理论(当然是在爸爸的指导下)。在我的眼前,有一个广大的新世界正在逐步展开。每一天,我做好家务之后就开始读书,读我最感兴趣的,也读那些不太懂的。我的性格在孤独中渐渐地往深沉的方向发展。
当我看到邻家的孩子们去上学、又放学回来了时,我竟然一点都不羡慕他们,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成了另一种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并不清楚,我只是觉得我比同龄的、有学上的这些小孩更懂事,更有自己的主张。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坏事变好事”?
1967年至1970年这三年,我一直处在这样的状态中。我如饥似渴地读书、记笔记。有时还去同一两个好友交流心得。我慢慢地变得自信了,也慢慢地有了自己的爱好。我最爱的是文学,只要是可以弄到手的文学经典,我都要弄来细读。但是我爸爸希望我学习哲学。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要在家,每天都要给我讲解马克思的《资本论》。如果我听懂了,他就特别开心。他认为我有这方面的天赋。爸爸开心之际,我也很兴奋,因为我也对哲学有很大的兴趣,愿意钻研下去。那本精装的《资本论》,爸爸从前读过好多遍,上面布满了他的旁批。奇怪的是,如今我读哲学书,也像爸爸从前一样爱用旁批了。好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的每本哲学书的空白处都被我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我似乎是在以这种方法同那个遥远的爸爸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