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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4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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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吹熄读书灯

日期: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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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8版: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临睡前读书,倦了,把书放下,打一个长长的呵欠,摘下专用的老花镜,揉揉老眼,找周公去。此前不可缺的动作,是熄灯。除非半途抵挡不住睡意,听任灯亮下去。

  这样的睡前场景若发生在孩童身上,往往还有后续:比如,被亲人发现,蹑步进入,轻轻摇头,叹口欣慰和责怪兼备的气,掖掖被子,拧灭床头灯。若是西式做派,或许还会在额头印个晚安吻。这些睡梦中无从知晓的温柔,必须满足诸多前提:孩子拥有独立卧室,家庭充满爱的氛围,经济条件至少小康,且孩子正接受正规教育——对我们这代人而言,这般情境简直如同童话。

  假若有人发起“结束一天的最佳方式是什么”的问卷调查,我以为,读书界绝大多数人会给“卧读”投赞成票。“读罢”和“入睡”之间有一细节——吹熄读书灯,这个动作太过稀松平常,反倒成了最不值得记述的日常。

  可英国随笔名家亚当斯在《书林僻径》中的《枕边之书》一文,记载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有位广受欢迎的声乐家,享受完阅读时光之后,会用手中书本去扑灭蜡烛。”这个看似随意的动作,却让人隐隐读出几分“做人之险”的况味。

  且想想,若床头仅立着一支孤烛,困意袭来时及时吹灭尚算稳妥。但若不知不觉坠入梦乡,手中书卷滑落亦不自知——此时被角触碰烛火也好,翻身碰倒烛台也罢,轻则灼伤,重则酿成火灾。不过转念一想,我很可能是杞人忧天。那位声乐家可能是贵族,想必用的不是单支蜡烛,而是在银质烛台上整齐排列着数支蜡烛,且与床榻保持着安全距离;扑灭时或需起身,甚或由仆人代劳。这般周全的防火措施,倒显得我的担忧有些多余了。

  回溯煤油灯尚未普及的漫长岁月,民间照明全赖一盏油灯。一根灯芯草卧在油里,一星清莹的火苗,在虫声唧唧、蚊声如雷的深夜里,陪伴寒窗苦读的学子。论亮度,充其量与凿壁偷来的光近似。若论安全,夜读只宜正襟危坐。然卧读之乐对文人雅士的诱惑,又岂能轻易抵挡?可惜我学识浅薄,难寻古籍佐证。倒是想起现代一桩惨剧:诗人郭小川在酒后卧床吸烟时不慎引燃被褥,最终葬身火海。这般结局,令人唏嘘不已。

  青灯伴黄卷的时代远去,在我的乡村记忆里,1975年通电前的漫长岁月,煤油灯是唯一的照明途径。此前有一插曲,记得某年煤油断供,只得从供销社买来松明烛应急。这种劣质照明物,燃烧速度极快,一支烧尽,情书才写了一半。一个晚上至少消耗五支,不但费钱,鼻腔还沾满黑灰。

  煤油灯按大小分号,因限量供应且家境拮据,夜间卧读只能用最小号的。那带玻璃灯罩的小灯盏,虽比蜡烛稍安全些,可一旦碰翻,仍会酿成火灾。最不敢让父母和弟妹知道的冒险,莫过于把煤油灯藏进蚊帐里,借着那摇曳的灯火,彻夜阅读借来的书——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托尔斯泰的《复活》、屠格涅夫的《罗亭》、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普希金诗集。蚊帐薄如蝉翼,灯焰近在咫尺,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因此我不敢穷追,眼皮一打架就叫停,生怕睡着。况且,明早得起床干活儿。多么美妙的夜晚啊。蚊虫在帐外徒劳地嗡嗡作响,蟋蟀在墙角轻轻吟唱,而我正与书中那些异国他乡的苦难灵魂进行着无声的对话。

  对了,如何吹熄煤油灯?苦苦回想,方式很可能就是被亚当斯斥为“陋习”、“绝不能为大众效仿”的“以书扑灭”。隔着玻璃灯罩吹是徒劳的,灯罩早已被火焰烤得滚烫,以手指拿起会被烫伤,便捷之法只有一个——拿书盖在灯罩的顶端,氧气一断,火苗摇曳一下,灭了。

  如今卧读已成寻常事,煤油灯的时代早已远去。但新的困扰也随之而来:书本太重,精装本捧久了手腕发酸;冬夜读书,露在被子外的手不一会儿就冻得发僵。最叫人怅然的是,老来读书挑剔,难以如年轻时那样,动不动就入迷。

  无论读哪一种书,到这一步,轻吟诗句“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无疑是这一天至为隽永、圆满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