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晶国际不复往日辉煌，这是住在这栋网红大楼里的人心知肚明而又不得不接受的现实。今年农历新年刚过，“杭州第一网红楼”丽晶国际房价和租金普降的消息吸引公众目光。这座坐落于钱塘江畔的大楼，曾被视为杭州直播产业高光时代的象征，被冠以“杭州第一网红楼”“杭漂第一站”“一栋楼的GDP堪比一个县”等夸张的名号，后来又跌落神坛。我们走进它，寻找并倾听这里成功或失败的故事，如同进入了一个浓缩了直播电商行业变迁的微观世界。
直播潮涌
“最红火的那些年，这里曾经‘惊艳’过整个杭州。”房产中介人员石磊（化名）边说边领着租客走进丽晶国际金碧辉煌的酒店式大堂。大堂挑高近10米，暖黄色的大理石墙面、花纹繁复的地砖和星星点点的吊灯，让每一个走进它的人为之惊叹。
“据说丽晶的设计来自新加坡金沙酒店的主创设计师，就连楼道也全部采用大理石，很少有商业住宅会用这么好的料去做。”
2015年，在杭州已经定居10年的朴朴（化名）第一次从房产销售人员的口中知道丽晶国际，她回忆，“这个地段真正火起来是因为2016年的G20杭州峰会，门口的奔竞大道一下子就修好了，周围的环境绿化也做得很漂亮，人多起来了，我就在那儿买了房。”
“丽晶国际所在的钱江世纪城算是杭州头部板块之一，交通十分便利，很多刚来杭州或是在附近互联网公司上班的年轻人都会选择住在这里。”说着，石磊领着租客通过人脸识别闸机，乘电梯上楼。
从某种意义上讲，丽晶国际的命运兴衰与互联网行业尤其是直播电商的发展同频。
朴朴在丽晶国际置业的同一年，轰轰烈烈的电商直播大潮正拉开序幕，淘宝直播上线，数百家网络平台也相继开拓电商直播业务，并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迎来爆发式增长。
2018年到2019年，丽晶国际迎来最红火的一段日子。女装店主张竞（化名）也顺势将店铺开进了丽晶国际。“那几年直播确实很火，又赶上李佳琦等主播最红的时候，整个杭州到处都是做直播的。”张竞说。当时，丽晶国际吸引了两三百户四季青服装批发市场的店主在此置业或租住。
“我们这里是商业综合体，好处就是可以商用开公司，那时候整个丽晶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业主胡海莉（化名）回忆，“很多工作室也开在这里，有的就是夫妻店，楼上住人、楼下开直播卖货，老婆当模特、老公负责拍摄和运营，这种体量小的直播卖货其实很好做。楼里还有一些做得大的淘宝店直播，一天就有两三千单快递发出去。”
一个更大的背景是“中国直播电商之都”的崛起。浙江省商务厅2023年的数据显示，杭州已有综合类和垂直类头部直播平台32家、近5万名主播，直播相关企业注册量超5000家，数量位列全国第一，带动就业超100万人。这意味着，在杭州，每250个人里就有1个是主播，每12个人里就有1人从事直播相关行业。
“在周围互联网公司做电商的、搞直播的、当网红的，特别是初入行的，很多人会把丽晶当作自己的首选。以前生意好的时候，我每天带租客看房，从早到晚没有停过。”二房东张大勇（化名）说。
褪去光华
“后来赚到钱的人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了，赚不到钱的人也走了。”石磊说，上个月奥体板块又卖出了两套超过3000万元的豪宅。“那个楼盘也不见得真有多好，只是在他们的圈层里，住在那个小区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石磊说的“圈层”是指从事直播电商业的人，在大众口中更通俗易懂的称呼就是“网红”。
2019年，某“直播带货一姐”将公司搬到了距离亚运会主场馆“大莲花”仅500米的嘉润公寓，将4套房打通成大平层，居家办公两不误。10公里外，银杏汇则聚集了众多头部网红。串联起嘉润公寓与银杏汇的滨盛路被称为杭州的“网红一条街”，据说杭州几乎所有的网红都打卡过这条街上的网红咖啡馆、时尚买手店、艺术酒店……
东出滨盛路隧道，起步最早的丽晶国际是众多从业者的财富起点之一。它曾凭借超高的性价比和“杭州第一网红楼”的名号，源源不断地吸引着怀揣“直播梦”“网红梦”来到杭州的年轻人。
丽晶国际在巅峰时期，大楼配发的门禁卡有近2万张，几乎是一个小镇的人口被“折叠”了进去。
后来，由于房龄老、房价走低，在滨江豪宅和新兴商住公寓的映衬下，丽晶国际逐渐衰落。
更大的变化还在于经历过电商直播的爆发式增长后，从业者渐渐发现，人人都能分得一杯羹的时代一去不复返，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2019年是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抖音还没有直播电商，只有淘宝和快手之类的在做，平台对直播电商也有扶持。那时候没有‘投流’的概念，就是靠‘死播’，别人家播3小时，我家就播5小时，一个素人在没有投流的情况下也是有可能暴富的。而2019年后，平台就商业化了，就是说你不投钱的话基本上就不会有流量，加上大量的明星入场，很多像我们这样的小规模的直播带货就没法做了，很多人就退出来了。”张竞回忆，他的女装店在2021年彻底关掉了直播卖货的业务。
几乎同一时间，胡海莉的直播间也关张了。胡海莉说，她的两名员工之前都住在丽晶国际，直播做不下去以后，一个回老家养牛，另一个也搬走换行了。
与行业同频，逐渐褪去光华的丽晶国际不再盛得下“小白”们一夜暴富的野心。他们渐渐发现，住在这里的人也许远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光鲜。
污名之下
又有租客退租了。朴朴算是“挑租客”的那一类房东。她的房子是自住装修，她想租给“素质高一些的人”。朴朴觉得这次的租客各方面都很好，对方也签约交了租金，却突然退租。
朴朴问原因，对方说，晚上回去搜了一下社交媒体上对丽晶国际的评价，看到了一些负面的内容，不想住了，还发来了网上的截图。朴朴懒得解释，把租金退给了她。
这一切要归咎于几年前丽晶国际“大红”之后经历的一场“大黑”。
由于丽晶国际是商住两用的综合性大楼，曾经“一改多”的隔断房带来大量流动人口，加上各种商户、公司入驻，使得丽晶国际几乎成了一座“开放式”的大楼。由此衍生出的群租乱象、业态混杂、安全隐患等问题频频在网络发酵，当地政府对此展开了整治。
2021年，萧山区多部门组建的多高层建筑安全隐患综合整治（丽晶国际）专班发布通报，在整治中拘留卖淫嫖娼违法人员3人，拘留房东1人、二房东2人，罚款房东1人、二房东3人。
此后，社交媒体、短视频平台上开始频繁地出现关于丽晶国际的负面消息，所配图文也多是一些引人遐想的图片和夸张吸睛的文字。
“丽晶被严重地污名化，甚至是妖魔化了。”胡海莉愤愤不平地说，“网上说我们是杭州最大的群租房，住了3万人。整个丽晶才1500多户，其中还有300多户是业主自住的，最高峰时物业配发的门禁卡还不到2万张，其中还包括在丽晶开公司上班的人，怎么可能住了3万人？”
丽晶国际的业主丸子（化名）在2018年几乎是丽晶国际房价最高位时购入了一套面积144平方米的公寓，当时每平方米近4万元。购房后的这几年，丸子眼睁睁地看着这套房子的房租从每年23万元降到20万元，又降到了18万元。如今，年租金已跌至14万元……
寻找风口
“无论什么时候，丽晶永远都有人在。”这是网上流传的丽晶国际的真实写照。无论大环境怎样起落，这里永远有只需要一个电话就能召唤来的房屋中介人员、有当天就能入住的房间。你只要在大堂沙发上坐上一阵儿，就能看到相约在此碰头的中介人员和租客。
“这里是一个适合创业、赚钱的地方，能成就很多人。这就是我宁愿租房也要来杭州的原因。即便我每个月都会回老家一趟，我的心还是在这里。”去年，福建人段海英搬进了丽晶国际。她十年前曾踏上微商兴起的风口，积累了财富和人脉。后来又将目光投向电商直播，却因为健康状况无法适应长时间、高强度的直播节奏，不得不放弃。
现在，段海英从事的是一个听起来更加时髦的行当——AI获客。简单来说，就是利用人工智能技术生成视频内容、进行用户分析、制定营销策略，帮助商家获取更多客户。
“这是趋势。微商的势头早过了，直播的时代也没赶上，现在就是AI的时代，那你就必须要跟上这个时代。”段海英用昂扬的语气说道。她点开手机里的直播账号，画面中一个AI生成的虚拟形象正对着镜头讲解产品。“AI能帮助商家降本增效。以前拍视频、剪辑、口播都得花钱请人，现在用AI替代，成本低、效率高，做个视频发出去，客户看完就下单，收入跟着就来了，比当年微商起盘还快！”就在接受记者采访的间隙，她抓紧时间又剪辑发布了一条视频。
这一次的“风口”，段海英不想再错过。她在丽晶国际很快找到了“同路人”王名城和王守霞。
2003年，20岁出头的王名城攥着500块钱北上，在一家汽车装饰公司做销售。后来在朋友邀请下成为淘宝店铺运营，“干了一两个月发现能赚钱，立刻自己开店”。巅峰时期，她经营的淘宝天猫店铺超过30家，客服团队150人，发货团队300人，仓库里堆满待发的货品。但是好景不长，快递破损率高、行业竞争加剧、利润逐渐摊薄，加上投资失败，王名城赔得连房租都交不起。
2020年她涉足直播，每天播6小时，嗓子喊到沙哑，最终没能坚持下去。2024年她再次创业，丽晶国际成为她的第一站。
“我们用数字人打造IP，全网已经有2000多万粉丝，全靠AI生成内容进行分发。”她说，现在团队已扩展到几十人。
“70后”王守霞将段海英和王名城视为自己的老师。“直播带货，我们这代人根本没干过。”她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手指轻敲桌面，“我2014年开始做电商，那时候躺着都能赚钱。生意场上起起落落很正常，危机后面就是转机，AI就像给传统商铺插上翅膀……”
这样的话听起来的确让人“上头”。
农历新年过后，“杭州六小龙”将AI热度推向顶峰。如果说“六小龙”代表着最前沿的科技创新，丽晶国际收容着的则是慕名而来，想要在这个行业分得一杯羹的普通人。
雷册渊 陈欣怡
摘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