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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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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的一个梦

日期: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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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3版: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东坡先生给我等印象是,一半嬉皮士,一半段子手;一半美食王,一半逍遥主;一半是常挨打的主儿,一半是打不死的小强。其文也潇洒,其人也健朗。他一生有吃不完的苦,他一生有笑不完的乐。

  就像鲁迅先生所说,陶潜固然多是“悠然见南山”,却也曾是“猛志固常在”。原以为东坡先生从来都是菩萨低眉,不想东坡先生也有金刚怒目。东坡先生的好友赵令畴,在他的《侯鲭录》里记载了一个梦,读来,另一个东坡跃然纸上。

  书中东坡自述:“余一日醉卧,有鱼头鬼身者,自海中来云:‘广利王请端明。’予被褐履草黄冠而去,亦不知身步入水中,但闻风雷声,有顷,豁然明白,真所谓水精(晶)宫殿也。”梦中,东海什么都不缺了,只缺一个东坡。东海广利王派来鱼头鬼身者来请,东坡先生欣然而往,水晶宫之繁华奢丽,自不必说,“其下骊日夜光,文犀尺璧,南金火齐,不可仰视;珊瑚琥珀,不知几多也。”东坡先生如刘姥姥进大观园。

  接着,广利王气宇轩昂,左拥右卫,出来礼贤下士:“广利佩剑冠服而出,从二青衣。”一把手一出,各路神仙都来了,“有顷,东华真人、南溟夫人造焉”。

  本来是广利王广纳人才,跟刘备请孔明一样性质,各路神仙偏偏要当面面试,“出鲛绡丈余,命余题诗”。这难不倒东坡先生,他提起笔来,在丈余鲛绡上,口占一绝:“天地虽虚廓,惟海为最大。圣王皆祀事,位尊河伯拜。祝融为异号,恍惚聚百怪。二气变流光,万里风云快。灵旂摇虹纛,赤虬喷滂湃。家近玉皇楼,彤光照世界。若得明月珠,可偿逐客债。”

  东坡先生本来是去应聘的,当然要赞广利王“圣王皆祀事,位尊河伯拜”。这诗写得既快又好:“写竟,进广利,诸仙迎看,咸称妙。”正当诸仙称赞时,斜刺里出来一个小人——“独广利旁一冠簪者,谓之鳖相公。”他进谗言:“苏轼不避忌讳,祝融字犯王讳。”意思是广利王即南海海神祝融,而苏轼的诗直呼其名,没有避讳。这情形就如同乌台诗案里,有人摘其《咏桧》诗句“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故意曲解,上纲上线,诬陷东坡有不臣之意:“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

  这个鳖相公轻轻一句谗言,就把广利王怒气点起来了,“王大怒”。东坡的锦绣前程,被鳖相公害得坎坷蹭蹬。东坡出离愤怒,骂了一句:“某到处被鳖相公厮坏。”

  鳖,即王八。一直以为用“王八”指代某种人,是明清时期的民间习惯,这里读来,这词可以上推千年,且一脉相承,绵绵不绝,古已有之。这一句话,改变了我们对苏轼的固有印象。我们看苏轼,一直都是一副笑脸,哪怕遭受再大打击与陷害,一时苦痛之后,马上就快活似神仙了。我们总觉得苏轼不记仇,苏轼忘仇快,苏轼是最善于控制自己情绪的……其实,乌台诗案后,他亦惶恐不已,“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但我们极少看到苏轼有愤怒的情绪表达。苏轼这个梦,丰富了我们对苏轼的想象——原来苏轼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也是会怒发冲冠的。

  有人不太相信这是苏轼所言,“此事恍惚怪诞,殆类传奇异闻所载。又其诗亦浅近,不似东坡平日语,疑好事者为之,以附托其名耳。”无非是不相信一贯以笑佛形象出现的苏轼,也会有愤青情态。我却觉得这故事是赵令畴所记,他是苏轼在青州的下属,老赵与苏轼近乎知心,两人公事之余,一起聊天扯淡,较少顾忌。两人扯得来,自然就扯得宽。老赵所著之《侯鲭录》类似于《世说新语》,里面有很多的“东坡云”。东坡把他做的这个梦,告诉老赵,老赵随手记下,也就给我们留下了东坡生活中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