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幅画面,镌刻在我脑海深处,每当端午节临近,犹如天际淡淡的云,悠悠地挥之不去。那是端午节袅袅升起的炊烟。那缕炊烟,不仅从烟囱中升腾,而且欢快地从敞开的屋门涌出,似乎要急切地散发出端午节独有的迷人味道。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过端午节似乎成了一些家庭的难题,倘若不早早盘算、准备,很难吃到端午节必备的粽子、禽蛋。然而,于我家而言,端午节总是过得色香味俱全。这倒不是因为我家富足,而是因为母亲的精打细算,过日子追求细水长流。
农历五月初三,晨曦初破,天边还挂着几颗未眠的星辰,母亲便到家附近的苇塘择摘苇叶。鲜灵灵的苇叶,经水浸泡濯洗,那翠绿的颜色仿佛要滴落下来;接着,母亲把去年自家种植的马莲浸泡煮熟,使其变得柔软。此时,一缕细长的炊烟,悄悄地从屋顶上飘出,与晨光交织。母亲又打开柜锁,拎出一小包精心保存的红枣和十来斤大黄米,轻轻淘洗后用清水浸泡。
大黄米和红枣能保存到端午节着实不易,倘若不紧紧锁在柜里,恐怕早入了肚。“过日子得细水长流,不能有米一锅,有柴一灶!”母亲是这句口头禅的忠实践行者。深秋时,母亲便选择出饱满熟透的红枣晾干,悄悄收好锁进柜里;春节前,家家要用大黄米蒸年糕,母亲便留出一部分用于端午节包粽子。
农历五月初四下午,母亲开始包粽子。手巧的她麻利地将两三片苇叶错位相叠,轻轻一卷,形似“漏斗”,把一颗红枣放在“漏斗”底,再放入大黄米压实,以剩余苇叶折盖,四角分明,最后用马莲捆紧,一个翠绿秀气的粽子便包好了。一个多小时后,米包尽了,母亲又将粽子浸于水中,准备蒸煮。
傍晚时分,当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橘红,炊烟又曼舞着升起。待粽子八九分熟时,停火静置,一夜过后,粽子更加黏而筋道。火虽然停了,但粽子独有的清香却渐渐弥漫开来,仿佛在向世人宣示,端午节就在眼前了。
端午节天刚冒亮,母亲开始生火继续蒸煮粽子,我去采摘艾蒿。与昨晚煮粽子不同的是,母亲将鸡蛋、鸭蛋、鹅蛋,按人均几个分好,置于粽子之上蒸煮。据说如此蒸熟的禽蛋,蛋壳变坚,不护皮,吃起来更鲜香。
我手持艾蒿奔向家里,但见炊烟正浓,似与微风缠绵。我凝望着那袅袅炊烟,深嗅着艾蒿与粽子交融的香气,端午炊烟特有的味道,便深深刻在记忆里,一生不会遗失。母亲把新鲜的艾叶撒入洗脸水里,招呼儿女们洗脸。等分发禽蛋时,我发现母亲留给自己的,只有人均的一半。我疑惑地望着母亲,母亲只淡淡地说:“我不爱吃,还不如省下来换点油盐酱醋呢……”
1980年的端午节,炊烟依然如云似雾般升腾,但似乎比从前沉重。因为,这是母亲操持的最后一个端午节。这个端午节,餐桌上比以往更丰盛些。母亲强撑着病体,不仅包了粽子,蒸煮了禽蛋,而且餐桌上还多了猪肉和酸菜。肉和酸菜是母亲的“收藏品”。方方正正的年猪肉,从腊月到端午,经过盐渍和风干,已成为“咸腊肉”;几棵酸菜放在坛里,放置于菜窖里保存至端午。次年,还没等到端午,母亲便如一朵云,随风飘向了远方。自此,端午的那缕炊烟化为我深深的思念,只能在记忆里回味母亲包的粽子的味道。
思念端午那缕炊烟,如同思念一段刻骨铭心的时光,它不仅仅是一种味道,更是一种情感的寄托,是对母亲无尽的思念。每当夜深人静,我闭上眼,仿佛又能看见那缕炊烟袅袅升起,附着家的温馨。我穿越时空的阻隔,牵起母亲的手,深嗅端午才独有的味道。
端午的那缕炊烟,是我心灵的港湾,也是我灵魂的归宿,无论世界多么喧嚣繁华,心中那缕炊烟,永远是我最温柔的牵挂。它时时提醒着我,无论走多远,根,永远在那片炊烟缭绕的土地上。
端午的那缕炊烟,已然流淌在我的血脉里。万籁俱寂之时,那缕炊烟总会在心头悄然升起;而脑海中,远去亲人的忙碌身影,也会忽隐忽现。我多么渴望,渴望那缕炊烟,能幻化出片刻的亲人团聚,哪怕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