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特别喜欢余光中的诗歌,他的作品不仅思想深邃、意境优美,而且文字也特别精致。其爱情诗名作《等你在雨中》,一开头就让你爱不释手:“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蝉声沉落,蛙声升起/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每朵莲都像你/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这两段中有现实的“蝉声”“蛙声”,也有幻觉中的莲花像“你”。正因为每一朵莲都像你,才有上面的一句“你来不来都一样”。里面的动词也用得精准至极。“沉落”“升起”“感觉”“隔”……我在大学里教了将近40年书,这首诗少说也读了一百遍,没有一次觉得厌倦。
一次听文学讲座,一位名校学者也说自己喜欢余光中的作品,他既高度评价了余光中的诗歌,也极力称赞余光中的散文。他用了一句话来形容,说余光中一生将文字当神。
将文字当神,其实是中国文字的传统。古代有个“推”“敲”的故事。诗人贾岛写了一首诗,是讲拜访朋友的,其中有个句子最初叫“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前面一句,他信心满满;后面一句,他在“推”“敲”两字间犹豫。某次,有事外出,他心里还在想着此诗,不料冲撞了当时的京兆尹、大诗人韩愈,贾岛一边赔罪,一边说了事情的缘由。韩愈没有怪罪他,建议他将句子改为“僧敲月下门”。原因是访友也可能碰到有人不在的情况,用手指敲一敲门,试探试探,更符合一般人上门做客的心理。贾岛听从了他的意见。
这个故事只是传说,无法证伪,却也没办法证真,不过,古代一些诗人、作家重视文字的精准、生动却绝不只是贾岛一人。苏轼亲口讲过这样一件事:书传间或出叠字,皆作二小画于其下。乐府里有《瑟二调歌》,他平时读作“瑟瑟”。后来流放到海南,见到一位面部被刺字的普通士兵,自我介绍说:他原来是教坊里的瑟二部头,方知“瑟二”非“瑟瑟”也。苏轼读别人的作品高度关注文字的精准,自己写作更是全神贯注,他的诗文流传下来的不少,豪放的像《念奴娇·赤壁怀古》,婉约的如《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闲逸的像《承天寺夜游》,无一不是精品,前者感叹世事无常、时不我待;中者表达对已经逝去十年的亡妻的深深怀念,后者呈现作者的浪漫与情趣。“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何处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二人者也”……此类句子,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会觉得如饮甘泉。
将文字当神,需要放弃些得失之虑。古代社会文学的市场机制还没有建立,诗人、作家的文字是否写得好,与他的收入关联不是特别大。如今,随着稿费、版税、依流量分成等制度的广泛推行,文学成了特殊商品,报刊、出版社、网站付酬,一个重要的考量是字数或更新次数。这种时候,讲究精益求精,很可能减少创作数量、降低收入。一个人对金钱过于在乎,就不太可能精雕细刻。
文学这东西其实适合照亮灵魂,而不太适合日常谋生。大量事实证明:一个人将文字当神,时间才可能把你的名字当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