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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3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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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月亮的对面

日期: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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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8版: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因为父亲病了的缘故,我有了在一个个宁静的夜晚遇见月亮的机会。

  月亮升起来了,不是从山的那边,也不是从海的尽头,而是从我的对面。我坐在医院高高的楼群下,月亮便也坐在我对面,中间隔着一杯冷了的茶,茶面上浮着几片蜷曲的叶子,像是被月光亲吻过了似的。

  这月亮颇有些古怪,它不似古人所咏的那般清冷,也不像西洋画里描绘的那般金黄,它只是淡淡地挂着,如同一块被岁月磨薄了的镜片,边缘已经有些破损。月光轻柔地滑过我的脸庞,滑过一丛丛沉睡的草木和静静流淌的泉水,投下一道道浅灰色的阴影,仿佛要在这尘世间留下它的印记。

  我向来以为月亮是孤独的,今夜方知不然。它分明在与我交谈,只是用了一种我不甚明白的语言。它的光是一种语言,它的阴晴圆缺又是一种语言,甚至于它的沉默也是一种语言。我试着回应它,却发现自己早已丧失了与月亮对话的能力。我的喉咙里只能挤出些人类的词汇,干瘪而贫乏,远不及月光之丰盈。

  茶凉了。我想,月亮大约也看出来了,但它并不介意。它见过太多热茶变冷的过程,比我这短暂一生所见的要多得多。月光下,茶杯的影子拖得很长,像一条黑色的尾巴,固执地追随着光的脚步。我忽然想起幼时听过的故事:月亮上有个老人,日夜不停地砍着一棵桂树,砍了又长,长了又砍。那时觉得这老人真是愚蠢至极,如今想来,或许那才是真正的智慧——明知徒劳却仍坚持,这需要何等的勇气。

  身边有人走过,踩碎了月光。我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月光却依然完好如初。原来月光是踩不碎的,碎的只是人们对月光的想象。人们总爱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到月亮上,高兴时说它明媚,忧伤时说它凄清,愤怒时又说它冷酷。月亮从不辩解,它只是静静地挂在那里,任凭人们涂抹。今夜,它对我亦是如此宽容,即使我误解了它的意思,它也不恼,依然将光华洒在我的身上。

  月亮移动了位置。它先是爬上我的膝盖,后来又攀上我的胸膛,现在它正试图爬上我的鼻尖。我闭上眼,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眼皮变成了一片暗红色的幕布,而月光便是那幕布后面的光,无声无息地轻轻透过来。

  远处的村庄里,传来几声犬吠,月亮似乎被惊动了,微微颤动了一下。但很快它又恢复了平静,继续它的冥想。月亮是善于等待的,它等待潮汐,等待节气,等待每一个仰望它的人,生下又老去。相比之下,人类的耐心简直可笑。我们连一杯茶凉透的时间都等不及,又如何能理解月亮的恒久?

  风起了。月光被风吹得摇曳起来,像一匹绸缎被无形的手抖动着。我的影子也随之摇晃,变得模糊不清。唯有月亮本身依然稳固,仿佛风对它毫无影响。这让我想起那些历经沧桑却初心不改的人,外界的风雨再大,也动摇不了他们内心的安宁。

  茶已尽,月已斜。我们的对坐即将结束。月亮渐渐向西天滑去,我知道,它并非离去,只是转到地球的另一面去照耀他人了。在那里,或许也有一个人如我一般,正坐在月亮的对面,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做着同样的梦。

  天快亮了。月亮的光华被东方的微光所吞噬,变得稀薄而透明。它现在看起来像一片即将融化的冰,边缘已经开始模糊。我忽然有些不舍,但转念一想,月亮何曾真正离开过我们?它只是暂时隐入白昼的光明中,待到夜晚,又会如期而至。

  最后一缕月光从我的指尖溜走时,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月亮从来就不是我的对面,它一直在我的心里。那些关于孤独、永恒、坚持的思考,不过是我内心的投射。月亮只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自己的模样。

  天亮了。茶杯空了。月亮不见了。

  但我知道它不久还会再来,带着同样的光华,同样的沉默。而我,或许还会坐在它的对面,继续那场我不甚明白的语言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