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新粮下来，煮出的第一顿饭叫尝新，得先敬祖人，然后叫家中老人坐上席，最长者动了筷子其他人才能入座。这是大敬意，也是对食物的尊重。离清明还有几天时，家乡友人已寄来新茶，这是叫我尽可能地早些感受家乡春天的气息。我慢慢打开茶罐盖子，解开保鲜袋的封口，看到毛茸茸的叶芽，便想到刚出壳的幼雏嗷嗷待哺的样子，不是为吃食，而是要喝水。
事不宜迟，我赶紧烧水，学着茶室茶艺师的样子，先用滚水淋烫茶杯，再用三根指头捏一撮茶叶投入茶杯，注入沸水，轻轻旋转之后又小心翼翼地倒掉，然后把茶杯快速拿到老伴跟前，叫她闻闻冒着热气的新茶味道。老伴接过茶杯凑上鼻子深吸一口气，“嗯”了一声，说香。她递给我闻，我也说香，是家乡的香。
栗香、花香、五谷香、草木香……清淡的香、含蓄的香、柔和的香、高贵的香，张口自来香，连呼出的气、说出的话都是香的。到底怎么个香法？一时难以说清。这茶来自老家，千里之遥，关山重重，最准确的词应该是“香远益清”。
重新找个杯子，这次不再洗茶，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好好看看茶在水中的姿态。根根茶芽随着水流先是直冲水面，而后徐徐下沉，之后又再起再浮，有时就像是在飞翔、起舞，看到即将尘埃落定，又似有不甘，个别调皮的茶芽要再次起飞。几经起落，叶片缓缓旋转，叶芽徐徐展开，茎脉翠绿，直立横陈，下实上松，堆砌得颇具功力，一点也不杂乱，像燕子衔泥筑了新巢，更像一个刚搭建的鸟窝。这时再看汤色，渐渐浓郁，已经氤氲成一泓琼汁碧液了。
明前的茶芽，泡前如虫草，泡后似雀舌，其纯净光洁之形、水中蹁跹之姿、鹅黄嫩绿之色，颇具豆蔻少女的清雅。明末清初的卫泳，在他的《悦容编》中所言“盈盈十五，娟娟二八，为含金柳，为芳兰蕊，为雨前茶。体有真香，面有真色”，放在此刻，再也恰当不过。
一抹霞光从窗外洒进案头，室内温润骀荡，我右手拿起一张报纸，左手举起茶杯，看一段文字，喝一口新茶，呼吸有韵，吐纳出声，濯洗尘心，润泽肺腑，浑身上下为之一爽，早已分不清是茶在品我，还是我在品读那些优美的文字。为什么拿起的是报而不是书？因为报轻，一只手就可展读。
茶色凝碧，茶香清正，喝一口，读几句，如入家乡的春山，入口的仿佛是茶园里的一滴晨露。只顾看报，没有注意啥时漂起一茎茶芽，随同茶汤入喉，似咽下春风第一枝。文字要细品，新茶要慢饮，一天的幸福就从这一杯茶、一张报开始。
喝着碗里的新茶，乡思就会变成乡甜，乡愁就会变成乡亲。虽说茶是新的好，人是旧的亲，但新茶也不能喝得太早，太早味淡，口劲小，不耐喝。我这人做什么事都慢半拍，喝茶也一样，多是喝明后茶，不在乎十天半月，气候到，火候就到，火候到才出味道。再说，一喝新茶，剩下的陈茶就不香了，口感一下子减去大半。所以我新茶也喝，陈茶也喝，喜新不厌旧。
我知道，真正的新鲜不在茶，在的是心意。想着那遥远的茶山、采茶姑娘灵巧的双手、炒茶师傅的忙碌，心里好一阵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