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梁茅屋有弯碕,
流水溅溅度两陂。
晴日暖风生麦气,
绿阴幽草胜花时。
王安石的《初夏即事》一诗如画轴慢展,将一幅乡间小景徐徐打开。空旷、清幽,一片浓绿远比繁花竞放的春景更让人沉静。麦子的气息扑面而来之时,正是“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的小满前后。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四月中,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满”字在此时有两个含义,一是雨水渐盛,江河水量丰沛;二是小麦灌浆,麦粒日渐饱满。这从小满三候中也可以看出:一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麦秋至。虽为初夏,但对于小麦来说,已经接近可以“秋收”之时。欧阳修的《小满》诗云:“最爱垄头麦,迎风笑落红。”刘长卿也有《小满》诗:“时人但只餐中饱,莫忘旧时苦菜黄。”古人们度过春荒,以苦菜果腹之后,即将迎来一年中的第一次收获。
小满的物候极具深意。苦菜虽是古人度春荒的无奈之举,可在麦熟之先,阳气渐盛之时“吃苦尝苦”,不仅有降心火宁心神的作用,也有着“先苦后甜”的寓意——中医视苦味为“心之药”真是一语双关。小满之时,阳光越来越充足,苦菜在烈日之下蓬勃生长,而喜阴喜湿的糜草却因光照枯萎死亡。元稹在《咏廿四气诗·小满四月中》对此提出了思索:“小满气全时,如何靡草衰……向来看苦菜,独秀也何为?”一盛一衰,是否暗含了唯败火而耐久之意呢?也许,作《初夏即事》的王安石,更能咀嚼出其中滋味。
大宋建国近百年时,王安石向宋神宗提出变法。二十多岁的皇帝正想大干一番事业,两人一拍即合。据《宋史·神宗本纪》记载:为推行新法,神宗不惜“断然废逐元老,摈弃谏士,行之不疑”。虽有皇帝支持,而新法的推行却并非易事。几年之内,王安石经历了两次罢相,新法也在神宗去世后逐渐被废止。
《初夏即事》一诗,正是作于他辞相归隐之后,朝笏官服换成了竹杖布衣。或骑着毛驴在钟山访寺探幽,或在半山园“茅檐相对坐终日”,一天天就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一日,他与门人出行,松下小憩时忽然转头对门人说:“司马十二(司马光),君子人也。”如此评价自己的死对头,门人自然不知如何作答。
又一日,有客来访,竟是昔日立场不同的苏轼。此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四年后转迁汝州,途径金陵时特意前来拜访。两人均是便装,东坡拱手道:“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王安石笑曰:“礼为我辈设哉?”心中毫无芥蒂,两人相谈甚欢。此时的王安石已因“吃苦”而降了“心火”,褪去“大丞相”的刚锐之气,显露出士大夫内敛的静气。
何为得失?何为对错?从《北陂杏花》中“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的高傲,到《书湖阴先生壁》中“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的从容,这段时光恰如他在小满前后的诗句:“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相比于朝堂上的“百花争春”,半山园正是他的“绿荫幽草”。
1086年,王安石去世,二十多年后,被追封为舒王,配享孔庙。观其一生,退隐金陵这个政治生涯中的留白,是他的大智慧。“留得虚空在,方知天地宽”,退让并非妥协,而是交给时间去评定。
江河奔涌终归海,方知波澜为静水;麦穗低垂未全熟,始悟盈虚本同源。留白,是对未知的敬畏,对可期的欣然。灌浆初盈,麦粒未满,留三分余地待后世拔节。
小满是夏季的第二个节气,不同于“立夏”对应“夏至”,“小暑”对应“大暑”,小满后并无“大满”——月盈则缺,水满则溢,小满未满,方有可期之许,留白不空,自成气象万千。正如邵雍的诗:“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这般意思难名状,只恐人间都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