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牤牛河畔的连翘又开花了,满堤满坡金灿灿的,照得人心里亮堂堂。
这花开得极快,昨夜的东风刚吹过,今晨便已灼灼其华。远远望去,一丛丛明黄缀在河岸上,恰如谁家顽童打翻了颜料罐。这颜色太亮,太高调,太热辣,亮得有些刺眼,亮得叫人疑心它是否在故意炫耀什么。连翘与迎春花如同姐妹,却比迎春更有个性。细看它的花瓣,娇小玲珑,旁的花大多为五瓣,连翘却是四瓣;明艳中又带着几分羞涩,几分不安,像是影视剧里穷人家的女儿第一次穿上了新衣裳,既想让人看见,又怕人看见。
我驻足于一株连翘前。这灌木生得极随意,枝干扭曲如老农粗糙变形的指节,然而从那些嶙峋处却迸出串串金铃。儿时村里老农的指节我是见过的——粗糙、皲裂、关节肿大,指甲缝里永远嵌着一痕洗不净的黑泥儿。就是这样的手,握锄头时格外有力,割草时格外灵巧。连翘的枝干亦如是,看似丑陋,实则内里藏着惊人的生命力。连翘的花瓣是极薄的,阳光下能看见脉络里流淌的春意。这春意不是温室里精心调制的营养液,而是野地里最原始的汁液,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雨水的清冽。
有风掠过,那串串金铃便簌簌地微颤起来,抖落几星花粉,惹得一只蜜蜂“嗡嗡”着扑上来,在花蕊里打了个滚,绒毛上便沾满了金粉。这蜜蜂也是野生的,不像养蜂场里那些温顺的意大利蜂,它蜇人更疼,采蜜更勤,活得也更恣意。
河岸的石阶上坐着一位穿红裙的姑娘。她膝头摊着本《红楼梦》,眼神却粘在飘落的连翘花上。这花开时轰轰烈烈,谢时也痛快淋漓,风稍大些,便纷纷扬扬地飞散,像无数个小小的降落伞。姑娘情不自禁地伸手接住一朵,指尖捻着残瓣轻叹:“明媚鲜妍能几时?”我听见她念黛玉的句子,声音轻得要被春风吹散。
我觉得这叹息太过文雅了,与连翘的气质不甚相称。连翘从不为自己的短暂花期哀叹,它就像古时的女侠客,不屑于黛玉把落花装入锦袋掩埋还要哭一场。连翘的花瓣落在泥里便成了泥,落在水上便随水流去,简单得很。
同事老张挎着相机走过来,镜头对准连翘时却皱起眉头:“这不就是野迎春么?”我笑而不答。他自然不懂,这花的好正在于它的“野”。连翘生在乱石堆里开得欢喜,长在水沟旁也照样明艳。连翘是一种平凡的木樨科灌木,生不择地,耐寒、耐旱、耐瘠薄,对环境要求不高,总能生得枝繁叶茂。这品性,倒像是中国农民的精神写照——从不挑拣土地的肥瘠,也从不抱怨命运的悲欢。
连翘这东西,是极有意思的。它生就一副陪衬的模样,偏又不肯全做陪衬。在花园中,它挨着牡丹芍药站着,黄得明晃晃的,竟也不显得寒碜;到了乡下人家的篱笆边上,与鸡冠花、指甲花杂处,那黄色依然不改其鲜亮。就是画国画时,点缀两枝金灿灿的连翘,画面也能顿时生动。在我看来,这花颇有骨气,既不因与名花同列而谄媚,也不因混迹于野草中而自轻。
人们说草木无情,我看未必。这连翘分明是有情的,只是它的情是渗在骨子里的——根茎叶果皆可入药,清热解毒,轻身健体,长在枝头悦人眼目,入药还能济世活人。它的种子能榨油,嫩芽可制茶,浑身上下竟无一处废物。
中国人向来敬重这样的品性。生命不空活,这道理连翘似乎比人懂得更透彻。它站在花木丛中,不争不抢,却自有其尊严。这尊严不是争来的,是骨子里带来的。
上午的阳光愈发热烈,阳光下连翘的颜色愈发浓烈起来。我忽然想起陶渊明的东篱,想必也不过是这样的光景。今人总道菊花高洁,却不知连翘更符合隐士的心性——不择地而生,不因人而妍,开时自有蜂蝶来,谢后犹存济世心。连翘不自命不凡,却活出了高贵。
这花里藏着中国人最古老的智慧,它无声地提醒我们,生命的价值不在于被多少人看见,而在于能温暖多少生命;不在于占据多少资源,而在于奉献多少能量。
牤牛河水静静向南流淌,又带走几片连翘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