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词都特别好动,好像长着长胳膊长腿儿,你从它们身边过,它们就伸出长胳膊拉你,探出长腿儿绊你,你哪里还挪得动步儿?
曹雪芹是一位非常自律的写作者,他像鸟儿爱护自己的羽毛那样爱护他的文字,决不允许一点点不完美。“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写贾政率众清客并宝玉入园各处游逛,“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山坡、清泉、花木、亭棚、院坞,一连串的目的地,一连串的名词,没有一个重复,给人绚丽的视觉感;且一行人边行边赏,只一个走的行为,曹雪芹便用了转、穿、度、抚、依、过、入、越、出、盘旋共十个动词,让一个“走”的动作生出十种不同的姿态和十种与周边环境的互动,令读者在感官享受的同时展开丰沛的想象。这段文字,不仅显示了曹雪芹词汇的丰富性,而且显示了他高超的文字把握能力。
曹雪芹使用起动词来非常精准。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要去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家“打抽丰”,本就“开口告人难”,偏又求告的这家“侯门深似海”,心里自然又愧又怯。她“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不敢过去,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仆役坐在大板凳上指手画脚地聊天,只得蹭上来问:“大爷们纳福。”这才打听荣府的管家周瑞。这里,曹雪芹用了两个同样的动词:蹭。蹭有摩擦和慢吞吞行走的意思。两个蹭字,准确地刻画出此刻刘姥姥的脚步不仅慢而且脚底板摩擦着地面,那份胆怯、那份羞耻,都由两个“蹭”字活脱脱地呈现出来。到了第三十九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时候,她与贾母聊天、逛大观园、喝醉酒误闯宝玉寝室,行为不可谓不多,作家却再没有为她的行走使用过“蹭”字,因为此时的刘姥姥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刘姥姥,她不仅不再胆怯羞愧,反而能够信口开河,能够在宴会上“吟诗作对”了。
曹雪芹还善于发挥动词的延长效应。第二十五回写宝玉赴了王子腾夫人的寿宴回来,“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话,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进王夫人怀里”。这里这个“滚”字看似平常却透露出作家的用心。我们不妨换个动词试试,比如“扎”,扎进王夫人怀里。其实两个动词含义很接近,都表达“进入”的动作,但“扎”是动作完成式,扎进去动作即为完结,而“滚”则不然,“滚”的时间长度比“扎”要长,进入之后动作还在延续。而且,“滚”比“扎”更具形象性,将宝玉的娇痴和王夫人对他的宠溺表现得惟妙惟肖。
曹雪芹并不看重词汇的原有疆界,名词也能拿来当动词用。“猴”是个名词,指一种外形像人、行动敏捷灵活的哺乳动物,可到了曹雪芹手里却变成了动词。第十四回王熙凤料理秦可卿丧事,正忙得不可开交,宝玉跑来催着收拾书房。凤姐逗他不给发办事的对牌,“宝玉听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猴”字在这里变成了动词,表达的意思中至少有两个动作:第一,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宝玉黏在嫂子凤姐身上;第二,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宝玉不仅黏在嫂子凤姐身上,而且不停地扭动、撒娇。果然凤姐道:“我乏得身子上生疼,还搁得住揉搓!”凤姐这句话,足以证明一个“猴”字的双重含义。第十五回秦可卿大出殡,“猴”字又出现了。出殡队伍中,凤姐乘轿,宝玉骑马,凤姐说:“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这个“猴”字在此处就没了揉搓的含义,只形象性地描摹出贾府爷们儿骑在马上可笑的姿态。
对于“猴”字的动词用法,脂砚斋在《红楼梦》第十四回中有一句批语:“诗中知有炼字之法,不期于《石头记》中多得其妙。”这句批语非常精辟。诗句精短,写诗需字斟句酌,必须精心挑选最贴切、最富有表现力的字词,故此古人有作诗“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感叹,也有贾岛作诗,“僧敲月下门”中“敲门”与“推门”反复吟诵斟酌的典故流传。脂砚斋作为《红楼梦》的第一读者,也是第一个指出曹雪芹将写诗的炼字之法引入小说创作、将长篇巨著当做几句诗去精雕细刻的人。这句批语不愧为知音之谈,也凸显了脂砚斋文学批评的慧眼。
不由得想起孙犁先生《荷花淀》的开篇:“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升起来”是一个动补短语,“升”为主要动作,“起来”为补语,对动作“升”进行补充说明。写作的人,往往会在“起来”后边再加个“了”,以实现句子的完整性,但孙犁先生偏偏不加,偏偏不完成句子,就让月亮那么升着,那么一直升着,让它渐渐照亮女人织席的手,照亮故事的发生和发展,诗意也就渐渐荡漾开来。可见,孙犁先生是深谙《红楼梦》精要、也是在小说里炼字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