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朋友小尹来说,树立一个积极锻炼的小目标,起因是朦胧的。或许是他忽然在马拉松比赛的镜头里,刷到了被自己架着拖过长跑终点线的初中同学,如今却跑得像一匹骏马;或许,是体检报告出炉时那些忽然出现的上下箭头,让他终于记起医生的叮嘱:你需要锻炼;或许,是某一天春游,他亲眼目睹樱花大道上的晨跑队伍,活力四射地跑进烟粉色的云朵里……跑步带来的风,把人从软弱虚胖的形象中拎出来,掸掉水肿,删去赘肉,让他们自信的面孔闪闪发光。一时间,一个念头撞上小尹的心坎:“我也想这样。”
小尹很快成了装备专家:什么样的鞋可以跑硬地,什么样的护膝适合韧带比较弱的瘦子,什么样的头带可以兜住额上的汗水,他比跑了五六年的老手还要门儿清。为了在跑步时创造情绪价值,他上网找寻无需塞入耳道的骨传导耳机,通过头骨振动就能欣赏美妙的音乐,而且听得见自行车铃声。他为自己在平缓的山道上奔跑,以及在湖岸上跑步配了不同的BGM。他甚至设想自己实力增长后,会因为抽不到跑马资格而沮丧。他预想中的高光时刻,是在马拉松关门前跟着最后一波“官方兔子”冲过终点线,并把完赛奖牌寄给从前的班主任,默默反驳老师对他“遇事热情三分钟”的评判。
然而,某个清晨,在出差地,他从行李箱中取出特地带的跑鞋,思量片刻,又塞了回去。这股走到哪儿就要跑到哪儿的脉冲终于断掉了,疲倦和无聊涌上来。他不再出门跑步,有时是怪天气阴沉,有时是想和朋友喝酒,有时,是早上起不来。
他回想自己的来时路,这种想要改变现状的积极性,都只能维持一两个月,甚至更短。是的,立个flag是容易的,他也向往成为更好的自己:他打卡学习英语,渴望手持《中国日报》成为咖啡馆里既低调又炫目的人;他渴望用步数攒起捐助的树苗,为大西北向沙漠宣战出一份力;一度,他还渴望学习水彩画,想要为可爱的女儿画像,画出庭院里的花境,以及蜻蜓的透明翅翼被火烧云镀亮的瞬间。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不得不承认,那些头脑与身体中雀跃的潮汐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自己的勤奋只是“脉冲式勤奋”。英语打卡的页面,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打开。在小程序上捐树苗的毅力,也在他捐出第一棵梭梭后,变得江河日下。学画的心气儿,也在春天的尾声突然低落,他选购的一大盒颜料,难道又将干结在36岁的这个初夏?
小尹的困扰,是多数人的困扰。勤奋的脉冲为什么总打不破惰性的结界?美国麻省总医院的两位神经学家丹尼尔·卡尔与珍妮特·麦克阿瑟发现,通常在奔跑35分钟或者在技能学习上竭力付出之后,大脑中内啡肽水平会增加50%到80%,让人产生成就感和欣快感,这就是一开始小尹积极性很高的原因。然而,这种内啡肽的释放,会在目标建立后20天左右出现低谷,同时,能力增长带来的愉悦又专注的心流,还远远没有到来。此时,惰性营造的“结界”迅速地合拢,各种自我怀疑就开始翻涌——“也许我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我气虚力乏,不适合在下班之后还给自己另加目标。”“为什么跑步还要惦记捐树?”“如今翻译软件的出错率也越来越低了,我为什么还要为能看懂英文报刊而笨拙地努力?”
所有令你进步的,都是不舒服的。再发动一次脉冲的欲望,就这样被自我怀疑驱散了,人难免会在内心深处贬低自己:没毅力、缺自律、少了一点对自己的狠劲……不必撕扯自己的自尊心,这只是内啡肽的分泌到达瓶颈期并开始猛然下降而已。重新触发内啡肽,才是最要紧的事。
小尹的一位跑马大咖朋友也说:若是想让勤奋成为习性,要想办法让同一种脉冲多来几次。一般来说,当勤奋的脉冲累积到七次,惰性的“结界”就很难合拢了。
小尹听从他的建议,加入了一个跑步团队。有时,他们会在黎明时分别乘坐第一班公交车去江心洲,在某块黄瓜地上,找菜农买黄瓜,每人拿着一根洗好的黄瓜玩快闪,看长江上的日出像一枚嫣红的蛋黄,从拖船的背后升上来。有时,他们把跑步时间选在黄昏,跑完了去百家湖的湖边烤肉,跑男跑女的家属们,从家中带来包裹烤肉的生菜、酸黄瓜和酱料……孤独跑的尽头,就这样变成合家欢。有时,他们选择戴着头灯在越野路线上夜跑,先到头陀岭,再到天文台,最后,同时把头灯灭掉,蓝黑色的天幕上,璀璨的星河从无尽的高处倾泻下来,就像巨人随手撒下的一捧钻石粉末。
在那一刻,内啡肽再一次从人的脑下垂体和下丘脑涌现出来,它不仅来自锻炼后的浑身酸痛,来自自虐后的畅快感,也来自自然和宇宙神秘的启示。小尹意识到,勤奋的脉冲是递进式的,哪怕内啡肽的水平再一次陨落,也会回落到一个较高的起点上。它带来的充实与喜悦,会彻底冲破惰性的结界,让我们可以有力量抵抗人生旅途中的无聊与哀伤,让身心充满光明。
是的,在第一次勤奋脉冲停歇后,放下自我责备与怀疑,只要再来六次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