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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2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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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湖泊

日期: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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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7版: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直线看过去,也就几百米的距离。

  家里装修,我借了亲戚家的房子住,是九楼。从去年三月搬过来,不觉一年有余。在电梯里碰见左邻右舍,我经常搭讪:“这房子不错,是湖景房哦。”楼上住着的女人说:“啥湖景房,隔得那么老远。”楼下的人干脆问我:“哪里有湖?”没搬进来之前我来过这里两次,确实没注意远处有一大片湖水。那是华北地区最大的水库,上世纪五十年代几万人战天斗地得来的。吃完早饭,我习惯到阳台上做操。某一天,突然眼前一亮,湖泊就躺在目之所及之处,穿过一片房舍和摇曳的树梢,就能抵达。两岸青山如黛,绵延无绝。湖水浩浩汤汤,一望无际。从高处望过去,水面似乎凸出地表,有种凝固而滞重的感觉。太阳从水里升出来,边缘水淋淋的耸动。忽然一个弹跳,就悬在了空中。这种感觉特别好。刚出浴的太阳,抖落一身的水珠,变成了撒在水面的碎金子,薄厚程度与远近距离成正比。它一点一点朝上移动,就像蜕变了的蝉,逐渐呈现了另一种生命意志。它走到高远处,模样变小了,颜色变得清浅,却是能普照万物了,仿佛万物都在消耗它的能量。那些碎金子倏然在水面沉落,就像碎了的蝉壳丢到时空里,不着半点痕迹。湖水很快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就像从未有过那些魔幻与热烈——即便有人注视,仍若无其事。

  我站在窗前蹙起眉头看了半天。早春的冰河还没完全解冻,天鹅就来了,海鸥就来了。这些场景我在现场曾经见过。此刻,异想天开地想在九楼的阳台看它们飞翔。我失败了,高估了自己的目力。当然,它们也许并没有出现在那片区域。它们与时令的关系,我从没认真搞懂过。它们像风那样自由。我只是心血来潮。我对这片湖面实在太过熟悉。年轻的时候经常去湖里游泳。很多小说的场景设计都与这片水域相关。《望湖楼》《寻隐者不遇》《鬼指根》,都是在这些元素上丰富起来的人物和故事。夫家是最早搬迁的一代移民,从城东搬到城西。长辈跑几十里地肩扛锹镐去耕种。老舅常忆起当年挖水库时的情景,35公里区域面积的泥土,都靠人像燕子衔泥一样捣鼓上来。“引滦入津”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浩大的民生工程。水从上游引来,在这里囤聚,从此对水文环境的要求上了新台阶。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以这种方式终日面对它,观察它在不同时令、不同气候、不同光线里的变化。只要想起,随时都可尽收眼底。这让生活多了许多意趣和滋味。

  有水的地方容易有云雾,云雾缭绕的地方容易出现海市蜃楼。这一年,我自诩见识了所有云彩的模样,龙飞凤舞、车马疾驰、衣袂飘飘、彩云追月……去年夏天雨水多,云彩便以它能结构的所有形状粉墨登场。很多时候只是昙花一现,便被风吹散了形状。你看见了,便是永远看见了。就像春天的一朵花,秋天的一片叶。在生命的旅程中,互相见证,也相互参与。“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这些套用的诗句会在适时的时候涌出。水的那一端就是翠屏山,从窗前斜望过去,就是山顶。年轻的时候曾走到那里,根据故事传说找寻潘巧云的脚印。清楚地记得有个朋友说:“嘿,长了根白头发!”时过境迁,白发也不知多了几许。《水浒传》在这里留下了许多掌故,涉及城池、山川、物产、人物等。有理由相信,此翠屏山就是施耐庵笔下的翠屏山,他去大都应试不第,来这里散游,方有许多蓟州元素入了小说。好吧,就像我现在写的小说一样。

  这天,太阳明明已经升起来很高了,湖水却似在捉迷藏,隐身在云雾里,不露一点端倪。仿佛那里只是一片虚空,包裹着巨大的真相。我一天去看了很多遍,午饭放下碗筷就去了阳台。直到傍晚,烟雾才扒开一条缝隙,露出了世界原始的模样。还有这天,早晨是暗沉的绿,到了中午,则是厚重的蓝。仿佛是绿到了尽头,兀自呈现出了一种事物的本质,而这种本质,就是绿如蓝。整整一天,我都沉陷在白居易的《忆江南》里。琢磨他的“绿如蓝”指代些什么。他眼前出现了怎样的盛景,才会涌出这样的诗句。教科书解释得直白,蓝是蓝草,其叶可制青绿的染料,是比绿更深的一种蓝绿。有没有其他可能呢?有一种情绪叫可意会不可言传,最是诗人能体会到的状态。他感受到的与表达出来的是后人理解的意思么?

  我见识过绿到极致的颜色。在长白山天池以及新疆的喀纳斯,水黏稠到似乎成了固体,绿得一动不动。水本身无色无味,是周围的生态改变了它,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但我们习惯叫它绿水,当水质清澈时,似乎就绿得当然。这样一种虚饰的状态,很多时候被我们坚信不疑。蓝草和蓝天是两种概念,它们呈现为两种不同的质地,不知谁比谁更古老。但后者是动态的。暗夜的蓝是一种,午后的蓝也是一种。它们映衬到水里,该是不一样的表象。但它们头上长“草”,就意味着它们也许年轻。某一天,我突然发现远处的湖水是一种深蓝色,而在这之前我分明看到的是一种荧光似的绿。转瞬之间的变化就像看到了魔方的两面,有人假上帝之手打翻了整座湖泊,在不知不觉间翻云覆雨。变戏法一样。

  大自然有多少鬼斧神工呢?

  四月,大风成为热词。“等”风简直成了全民娱乐。比预期的晚一些,大风还是来了。蓟州作为天津海拔最高的地方,承载了14级风。窗外硕大的杨树弯了身子。呼啸声从树梢飞过,像武林高手御风而行。湖水在风沙中堙没了,一天,两天。长得让人心焦。我站在黑洞洞的窗前,渴望能听到拍岸的惊涛声。大概没有谁像我这样关心一座湖。转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站在窗前眺望。大风涤荡后,世界澄明安详。但我看到了湖泊澄明安详中的倦意,像打了一夜怪兽的勇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