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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0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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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字疗饥

日期: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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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9版:副刊 读吧       上一篇    下一篇

  旧时的读书人,往往也是写书人。读书读的是文字,写书也写的是文字。读文写字在古代具有很强的目的性与实用性,运气好的可以金榜题名换取利禄,运气差的就只能以文谋生了。文人免不了酸腐,明明是卖文糊口,却羞于说卖,其实是耻于言利,怕沾铜臭,便说是煮字疗饥,文绉绉的,让俗事一下子高雅起来。本是为“稻粱谋”,一下成了高尚的人生追求。

  在读书人或写作者之中,为生计而死煮苦熬的其实并不多,都知道文不好写更不好卖,写不出名气就卖不出个好价钱,于是就只图个读书开心,写字顺心罢了,在读与写的过程中能安妥自己内心就行。格局小一些没关系,只求煮字煮得其所。

  一个“煮”字,很生动,形容读书与写作之不易,如同在水里煮,水沸腾着,字翻滚着,煮熟了,才捞起来存放于头脑中备用或排列于纸张上变现。而我观这个“煮”,总觉得更像是“熬”,熬出茶,熬出酒,熬出药,熬出甜汁苦味,也熬出鸡汤。当然,如果火候把握不好,也会熬成一摊浆糊。

  最先提出文字可以煮的人是宋代的董嗣杲,他在《秋凉怀旧》一诗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少年偶负投机愧,今日徒工煮字劳。”但煮字最苦的当数诗人贾岛,“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这样低的产出,定然是不能疗饥了;煮字最痴的是曹雪芹,即便是“举家食粥酒常赊”,也把一部红楼“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直至煮出“一把心酸泪”。情种柳永,热衷于男欢女爱,走的是平民化的路子,似乎没有煮字的故事,但其表达思念之苦的名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却成了后来煮字者的真实写照。

  如此看来,煮字也不是一件轻松活,劳神费力不说,煮出来的东西也不一定就能下咽糊口。所以元代诗人黄庚要说:“耽书自笑已成癖,煮字元来不疗饥。”

  煮字虽不能果腹,但却会煮出一些其他意思来。大凡舞文弄墨之人,免不了咬文嚼字成癖,吹毛求疵成瘾,不煮不烹日子就过不去。不仅煮字,还要煮书。煮字是写,煮书也是读——书也是一个个字组成的。同样,疗饥不得,却也把煮字的其他功能凸显出来。

  譬如疗心。人免不了有心病,阅读可以忘记烦恼,读着读着就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去了;也可以码字宣泄一番,浇块垒于字里行间。虽然是暂时性的,但也聊胜于无。又譬如玩味——玩文字之趣味,先于掌中,再上心头,不时会得灵犀,权且掩卷一笑,偶尔会有妙悟,不妨搁笔沉吟。再譬如消遣余情,打发光阴,排解无聊。虽然情感余额不多,光阴流速太快,可煮之物也十分有限。至于无聊,往往会一波送走,一波又至,这与煮字本身无关,而是与煮的质量有关。

  煮字,宜用清水,明澈而清纯之水,代表着宁静的心境和没有杂质的念想。煮字,宜用文火,让水温慢慢升高,如那些在高潮到来之前的循序渐进的文字,让水中之物慢慢溶解慢慢软化,慢慢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来。如果加上一点思想作佐料,会更可口一些。

  读书,是煮别人的字。所谓“煮”,就是精研细读,深解其味,不可生吞活剥;写作,是煮自己的字。所谓“煮”,就是要反复熬制,煮得烂熟,让汁液丰沛,方能端出来分享,让人唇齿留香。设若端出来的是“清汤寡水”,或者是“夹生饭”,倒真的是“徒工煮字劳”了。

  如果说文本是口大锅,生活是丰富的食材,浩如烟海的文字是清水,那么,思想就是火了。掌握好火候是烹饪的一大功夫,但火候往往取决于时间,时间是提鲜增香的升华过程。设若让煮字进入人们的日常,在弥散的书卷气中,便会掺杂进些许人间烟火的味道,日子就有滋有味了。

  其实,今人所谓的煮字疗饥,煮的是文化、学养、情怀之类,疗的则是精神的饥饿和思想的贫乏,以期康乐其身体,丰沛其内心,尽善其生命。

  苏东坡诗云:“腹有诗书气自华。”按他的说法,诗书的确是可以入腹的,即使无需充饥但可以补气。东坡先生或许就是在煮字之时得此佳句吧?于是不禁感喟:腹有诗书,“饥”从何来?有字可煮,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