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去郊游,挖了些野菜送我,有野蒜,还有蒲公英。蒲公英也能吃?在乡村长大、吃过不少野菜的我竟头一次听说。那时田间的野菜,是迫不得已才被摆上餐桌吧,如今却是城里人青睐的美食。记得那时的餐桌上除了萝卜、白菜,总是咸菜、豆酱,或者炒豆泡盐水。
我总纳闷,那时候大自然赐予的“美食”并不匮乏,可餐桌上怎么那么单调呢?
比如那些生生不息的杂树,被父亲砍了,堆积成柴,雨后竟悄无声息地长出了木耳,黑亮亮的,像木头的眼睛。一次我摘了一捧,让母亲炒了吃,咯吱咯吱的,太好吃了。但母亲似乎并不情愿,还唠叨了我几句。还有一次雨后,我从树林里采来蘑菇,蘑菇煎酱也很美味,母亲却让我以后别采了,采了也不给我炒。用现在的眼光看,这都是天然绿色食品,但它们好像并不受欢迎,而大家宁可吃野菜,直接蘸酱吃就行了,要么就是树叶,当杨树吐出嫩芽,家家都去采摘,焯水后蘸酱吃,苦中含香。
与木耳、蘑菇一样被怠慢的,还有鱼虾,那野生的鱼虾,比现在个头一般大的养殖鱼,味道有天壤之别。但也少有人家吃。那时池塘、河流多,即便稻田的泄水沟,也有鱼虾出没。小孩子爱去池塘用罐头瓶钓鱼,不大工夫就能钓上一小碗,有麦穗鱼,还有小鲫鱼。我钓了鱼,母亲只给我煎过一次,多数时候,顺手扔给了院子里觅食的鸡。
我的作家朋友刘荣书写过一篇小说:饥馑的年代,一家人濒临断炊,无奈卖掉仅有的一只羊,去集市买粮,这无异于杀鸡取卵,因为羊的奶、毛,一直是全家的经济来源。这人到了集市,却临时改变主意,买了一张渔网。这差点让等米下炊的家人崩溃。但就是这张渔网,改变了家庭的命运——他从河里打鱼,不仅解决了温饱,还能卖钱买粮,还略有盈余。逻辑上,这个故事是讲得通的,也很感人。然而事实上,它有些失真——因为那个年代,起码在我的家乡,真的很少有人吃鱼,更别说花钱买鱼。
记得有一年抗旱,父亲借生产队的柴油机,抽干了一个水塘,那硕大的黑鱼无处躲藏,条条如成人的胳膊,一条鱼要剁成几段炖。母亲只炖了两条,就装满了一篮子。而剩下的鱼,父亲以五毛钱一斤在集上卖了,刚好够柴油钱。父亲说,即使这么便宜,也不好卖。从此他再也不捕鱼。
这使我疑惑。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也大多说不清,较一致的看法是——吃鱼太费油,而油恰恰是稀缺之物,比粮食金贵数倍。那时候,家家缺油,生产队过年杀猪分肉,分到肥肉的兴高采烈,分到瘦肉的垂头丧气,因为肥肉能榨油,长久储存,使日子有了滋味,而瘦肉吃了也就没了。而吃一顿鱼,无疑要耗费许多油,太不划算了。因而,野菜可以上桌,鱼虾却不能。
对于这种说法,我将信将疑。后来,读阿城的小说《棋王》,里面有这么句话:“下雨时节,大家都慌忙上山去挖笋,又到沟里捉田鸡,无奈没有油,常常吃得胃酸。”原来如此,心头的疑云终于散尽。
历史上有位皇帝,听说百姓没饭吃饿死,说了句“何不食肉糜”,被戏谑了千年。而现在,我们一边说那个时代饮食匮乏,却又津津乐道于水源丰沛、鱼虾泛滥,矛盾啊,才免不了问:“何不食鱼虾?”幸好,现在还能找到答案,若干年后,是否会成为一笔糊涂账,这样的问话也饱受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