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读《诗经·采薇》,诗中说征戍的将士们“靡室靡家,猃狁之故”。猃狁是谁,这么讨厌,让将士们有打不完的仗,连家也回不了。查《辞海》,东汉服虔《春秋左氏传解谊》言及“猃狁”:“尧时曰荤粥,周曰猃狁,秦曰匈奴。”按照这个解释,猃狁曾是匈奴的前身,或者是匈奴的一支。也就是说,极有可能,我出生的村庄,两三千年前,正刮着大漠的风沙,有一支匈奴部队,从我家大地上疾驰而过,然后“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我国的400毫米等降水量线穿过张家口。老家在张家口西北,正处于这条线以外,是适合游牧的地方。数年前,家里曾种有几亩薄田,都在坡梁间,地块纤小,庄稼矮弱,并无几分生机。与此衰微气象相对照的是村庄的一种雄浑:村庄的牛啊马啊,个个养得膘肥体壮。日暮时分,一群牛马从坡上俯冲下来,尘土飞扬,直冲云天,气势足够恢宏,是《诗经》中“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最生动的写照。整个画面是金黄色的,那冲下坡去的牛马,不像是要回家,像是在冲锋打仗,波澜壮阔的样子让人动容。金人赵秉文有诗句“沙平草远望不尽,日暮惟有牛羊声”(《抚州二首》),这“日暮惟有牛羊声”,真于我心有戚戚焉。日暮乡关,这般有金属质感的画面,一直铿锵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小时候,跟母亲上山挖中药材。最吸引我的,是远山顶上的那些台子。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那是长城的墩台。它们隔着一些距离,矗立在一段山梁的极处,仿佛是被神仙点画上去的,渺远而又神秘。我曾问母亲,那是什么。母亲头也不抬,说:“乱土台子。”土台子也就罢了,还要加一“乱”字,让我好生嗟叹仙人造化的潦草。但乡野别无风物,这些土台子最牵我魂魄,常为之心驰神往——什么风吹过它的瞭望,什么雨润泽过它的沉默。最主要的是,它的内里,是否住过狐仙抑或鬼怪。直到有一年,我知它是赵长城。《史记·匈奴列传》记载:“赵武灵王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据说,这个“代”地,当时已为赵之北境,即今张家口宣化境内,赵武灵王于此置郡。而家乡去宣化不远,此长城便是赵长城的一部分了。
读初中,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情。那时需要步行二十多里山路,才能到达学校。一路上是枯燥的,但那些墩台,远远近近,逶迤相随,似伴我而行,是旅途的一部分,也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后来,它们像村庄高高矮矮的房屋一样,入我梦境,也是暖亮的金色,成为家乡意象的重要组成部分。
村南有条大河,河边有山,山是土山,不高,被水切削多年,多有陡峭之感。爬上土山,有一院落,乡人谓之“圐圙”。圐圙仅有残垣断壁,不过人膝高。幼时常和伙伴们到此玩耍,印象中,随便用小铲子在某个角落挖下去,就可挖出铜钱,我们管它叫“制钱”,上印有“某某通宝”之类的字样。地下多埋有制钱意味着什么呢?不意味什么!伙伴们觉得,这里天生就应该有制钱。更何况,大家手里这样的玩意儿多了去了,它们毫无价值——不过是用来做毽子的底座而已。毽子又能用去几个?于是丢弃得到处都是。当时,民风淳厚,并无考古意识,也没人探究这院落曾是谁家豪宅大院,有多少赏心乐事都付于这断井颓垣。
故乡的大地,所承载过的一切,或远比我所感知到的要厚重深沉。这些年,除了河边的滩地,山坡上的土地大都已退耕还林还草,几有“风吹草低见牛羊”之势,大抵要回到它原本的模样里去吧。这样多好,接续历史的尘烟,为子孙后代留下它应有的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