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归期何迟迟(17)
但苏轼毕竟没有超尘脱俗,以他的个性,以他的抱负,以他的才学,又岂肯久困于山间林下,只是时势所迫,不得不强安四隅。他在来儋州之前就抱了必死海外的念头,所以在给广州太守王古的信上说:垂暮投荒,无复生还之望;已与长子苏迈诀别,对后事作了安排。他到海南后,先作棺,后作墓,尸体就地安葬。但生存乃是人的本能,尤其是苏轼,他必须坚持活下去,活着就是对政敌的反击。有了“放此四大,还于一如”的打算,那么儋州的山水便是故乡,儋州的百姓便是故旧。
苏轼可以和任何人交朋友,包括敢于杀人的章惇、执拗不群的王安石、险恶刻薄的李定。苏辙多次劝他择友宜慎,他却对苏辙说,上至玉皇大帝,下至田院乞儿,都可以交朋友。在他的眼里,天底下几乎没有坏人。即使是程颐,也不过是性情不合,不愿交往而已。
如今在海南,苏轼接触的尽是山野村夫,即便有些文化人,也是默默无闻的穷秀才,功名最高的也不过是乡荐进士。但苏轼和他们也有说不尽的话题,而且无拘无束,不用担心他们去告密。其实,苏轼从来就不是怕人告密的人,他和乡村黎民固然无话不说,和王安石、章惇、李定也是无所顾忌。猜忌、怨恨、愤慨,都随它去吧!如果不是这样,就不是苏轼了。
海南一住就是三年,苏轼的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但他仍然兴致盎然,做着自己愿意做的事情,练气、念佛、采药、写诗、作文、绘画、与远方朋友通信、指导苏过读书、帮助黎民革除恶习,生活还真丰富多彩,充满乐趣,不知老之将至。对于这些趣事,苏轼往往随时笔录,于他自己当是习惯,却给后人留下一个活生生的东坡居士。
在黄州时,酒贵且劣,苏轼便自行酿造,自我感觉良好,逢人便吹,结果将客人灌得上吐下泻。到海南,写字作画却无好墨,苏轼便又自行制作,不料松香着火,差点将房子也烧了,但仍得了不少佳墨,喜得他手舞足蹈。他将这种墨命名为“海南松煤东坡法墨”,自认为不比当年李廷珪、张遇制作的名墨差。又撰文《记海南作墨》,记此奇遇:
己卯(元符二年,1099年)腊月二十三日,墨灶火大发,几焚屋。救灭,遂罢作墨。得佳墨大小五百丸,入漆者几百丸,足以了一世著书用。仍以遗人,所不知者何人也。余松明一车,仍以照夜。
制墨是乐趣,起火也是乐趣,赠人仍是乐趣,这种乐趣是章惇、蔡京辈永远体验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