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说,《野草》是他的哲学。其实,《野草》也可以看作鲁迅的精神自传。它透露出了很多关于鲁迅的精神密码,和他精神深处的幽暗、挣扎,和自我吞没中的反抗。
1923年6月,兄弟绝交,鲁迅搬出八道湾。这个事件对他的打击是极大的,我们看他日记:他开始经常去医院,肺病复发,精神进入极度绝望时期。加之少年时期的家族变故,给他巨大的心灵创伤,周作人的绝交信,等于又撕开了他已经结痂的伤口,而且还加上了几刀。鲁迅进入了人生第二次沉默期,但这次毕竟已经是名满天下的作家、学者了,他有力量独自面对自己的巨创,他选择了直面。这就是《野草》的写作。
很多学者都从时代背景来解读《野草》,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作家面对的时代都一样,为什么只有鲁迅有《野草》?这只能从个体入手,如果说《呐喊》是鲁迅启蒙大众的产物,《彷徨》是开始走向自己内心,那么,《野草》基本就是鲁迅的独语、独白。学界一般认为《过客》是鲁迅的自画像,这个没有问题。但我以为《颓败线的颤动》对他内心绝望的呈现,不亚于《过客》。“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面对“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神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这不就是鲁迅当时的精神状态吗?“无词的言语”,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学者汪卫东说,鲁迅此时厌恶自己,甚至走向自虐。这话应该是对的,他真的进入了一种非常可怕的精神疾病状态。这种精神的黑暗,一般人是无法抵抗的。好在他有文字,他可以用文字救自己。《野草》可以说是鲁迅的精神病历,给我们呈现了人的精神可以黑暗到什么程度。他的文字功力是可以做到的。而“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这是何等境遇。汪卫东说:“他以特有的执拗切入自我矛盾的深处,像一个人拿着解剖刀解剖自己的身体,亲自凝视自我的内在奥秘,展示自我各部分的组成。《野草》就是这样一个自我解剖的手术台。”
这种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大概只有鲁迅可以做到。这个方式虽然有点惨烈,但这就是鲁迅。这才有了《野草》的“抉心自食”。那么,这种苦痛的创裂,肯定需要一种特殊的语言,这就是《野草》的语言。“《野草》,是对语言从未达到过的尖端存在的表达,是一次语言的历险。”关于《野草》的研究,我觉得汪卫东是达到了一个高度,是真正懂的。
鲁迅的《野草》深受现代主义,尤其象征主义影响,象征、暗示,是他多用的手法,尤其《墓碣文》《死火》《过客》《颓败线的颤动》等,都是世界一流杰作。其中,对绝望、死亡的书写,让人震惊,是中国文学从来没有达到的境界。最近重读《野草》,让我多年不见的梦魇重新到来。孙歌说:“鲁迅一生最在意的是真伪的问题,为此他不惜把问题推向极端。”但求“真”何其艰难?真,就是裸体,就是去蔽,有几个人可以承受住?苏格拉底之死,也是因为此。《过客》是鲁迅对此的思考,和选择。鲁迅的一生,可以说是不断自我放逐的一生。
我曾经说,艺术即形式。鲁迅这么特殊的思想,要表达出来,肯定得有新的形式,包括语言文字。《野草》的奇特语言,是鲁迅绝地反抗的文字呈现。鲁迅很喜欢尼采,用文言文和白话文翻译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序言,也喜欢克尔凯郭尔、舍斯托夫等,这些哲学家的思想,大概暗合了他幽暗的心灵。鲁迅翻译了很多外国文学作品,尤其德语文学,他喜欢用硬译,虽然很多人不喜欢。但我可以理解。我觉得鲁迅的翻译,更多的是给自己翻译的,他通过翻译,不断锻炼现代汉语,就像一个高明的锻铁手,让烧红的汉语在铁砧上不断地被锻造。所以,才有《野草》那奇崛的词汇,和怪异的句式。而只有这样的表达,也才能呈现他极其丰富而复杂的情感。这是鲁迅中西古今打通的语言试验,佛经、魏晋文章,也增加了文字的硬度。《死火》《墓碣文》就是非常杰出的代表作,这样优秀的散文诗,放到世界文学史,都是罕见的。我们从中是可以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大师的影子,但却极富鲁迅自己的原创性。他说,盗取别人的火,煮自己的肉。这就是鲁迅。他的作品,真的是拿自己的身体当试验品,像《铸剑》所写的,到最后自己也是要投入的。他喜欢用“肉搏暗夜”这样的说法,但这有几个人敢呢?
2025年4月5日写于兰州黄河之滨南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