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成的短篇小说《山石》,刊于2025年第1期《收获》,被第3期《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同时选载。小说通过对徐霞客临终前缠绵病榻期间的点滴回忆及所思所想,勾勒出一位将“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结合的传统文人典范。作者以丰赡的想象力和隽雅蕴藉的笔触,速写古代文人的精神世界,呈现出古代文人内心烟霞漫天的浩瀚与绚丽,让人神往不已。
世人为物迷,文人有雅好。其所好究竟为何?其于所好的探究中,收获和领悟到了什么?这是小说作者需要破题之处。于徐霞客而言,数年的游走览胜,其最得意的是什么时候?这可能是小说的支点。因为,一旦知道了一个人追求和向往的所在,其现实生活中的举动行驰、音容笑貌,就会因具体的人事,霎时鲜活生动起来。小说中给出的答案是:徐霞客所追求的,是奇景当前,“目击、身历、心领”的忘我时刻;此时,“他目酣神迷、要融化进万物”,“在那些时刻,他感到自己变轻,变淡……”光影烟霞,睫在眼前,转瞬即逝。要在心中留住胜景,此刻的徐霞客坐忘成山石,得象而忘言,体会着灵魂出窍的滋味。当奇景入眼入心之时,双眼犹如两滴纯净的露珠,映现万物光华,人亦如草叶泥尘般物化,方得霁月光风穿透身心。这样的时刻就是那个支点,就是它逗引着徐霞客的游兴,让徐霞客跃然于一次次游历。
小说还延宕出常年外出游览对徐氏的影响。小说尾处,写到徐霞客在病榻上想象自己幻化成微尘,游历屋内床底梁上、衣橱椅背、瓶花残梗等日常家居的情景,而且他还就此杜撰了一篇《虚室游记》。这说明,掠美无数的眼睛,已发现美与惊艳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他不仅能得意于转瞬即逝的美景,更能于平淡无奇之日常中获得畅游之妙。
雅好有小雅、大雅,小雅者寄心于物,在对喜爱之物的把玩中获得性灵的滋养。然而,寓心于物者,大多心神凝于一处,难于物外畅游,如胶柱鼓瑟,容易心为物役。如喜欢扪玩瓷瓶的徐伯父,即因地震中所藏瓷瓶尽碎而神情涣散,失去生活的兴趣。此即心为物囿,难以将当下日常生活和其雅好联系起来。亦可谓灵气不足,玩兴未通。大雅之好,即如徐霞客,一次次目击奇景胜迹,荡涤其身上俗气杂绪,让其内心澄澈敞豁,心灵突破沉重肉体的束缚。多年的游历,已使他习得“游”之奥妙,能随时随地神游万物。于是,小说开头提到的传统文人所谓榻上观画而游的“卧游”,对其来说,就太过于隔靴搔痒、掩耳盗铃了,所以小说第一句话就是“画没有用”。在小说结尾,徐霞客已不用手握片石而得慰藉,他已能无所待而“以游无穷”(《逍遥游》语)。由此可见古代文人精神世界之奇丽与磅礴。
徐霞客比伯父高明之处,在于他知道自己所迷之风光,是“一种瞬息间的瓷瓶”,“一持有即破灭无余”,所以他不追求永恒。他明白“文字已是事实的影子”,所以对于当时振笔疾书的书稿,事后亦不雕琢。如果不是“立言、立德、立功”的价值规范挥之不去,他恐怕会成为更彻底的行者和隐者。当然,若如此,我们也就不知徐霞客其人了。
文人雅好,雅在寓心于物,滋养性灵,更雅在放飞心灵,神游无外。这篇小说是值得反复阅读和品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