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秦太虚的对联挂在秦可卿的卧房,点染“春”“香”二字。太虚本是宋人秦观的字,用在此处却似有玄机:秦者,正是秦可卿的姓,谐音“情”;太虚,则暗示下文之太虚幻境。情乃虚幻,秦可卿的卧室正是接引贾宝玉入幻境的法坛。只是这法坛太过香艳,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壁上则是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正是香入春梦的序曲。
房中摆设更是极加渲染: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武则天女主宣淫,赵飞燕宠擅后宫。杨玉环道号太真,本是玄宗第十八子寿王之妻。王妃出家做道士,又还俗做了前夫的后妈,已乱纲常,后来又收安禄山做养子,留下“禄山之爪”的典故。这“伤了太真乳的木瓜”显是野史之言,却与则天宝镜、飞燕金盘艳名同播,颇有人视之为宝玉性启蒙的情趣道具。后文榻帐都是寝具,但寿昌、同昌二位公主并无淫佚之名,概皆为彰显富贵吧。这些器物当然并非写实,秦可卿的卧室也不是皇家博物馆。镜、盘乃金属,或可传承千载;木帛却易朽,榻缺帐破在所难免;木瓜更不可能从唐代传到大清,除非水果成精。
水果焉能成精?检点诸家谱系,“西游”多妖魔神怪,“聊斋”偏花仙鬼狐,再加“封神”之阐、截两教,动物成妖率特高,虎豹熊狮,动辄食人。植物就少,伤害性也低,《西游记》取经路上有“木仙庵三藏谈诗”一回,松、柏、桧、竹招摇风雅,一株老杏卖弄风情,腊梅、丹桂不过随侍,只有枫树暴躁发狠,也并未伤及圣僧发肤,却被八戒一顿钉钯,三五长嘴,连拱带筑,全放倒在地。《聊斋志异》尤显花木多情,菊、荷、牡丹齐来倒贴,书生们只管怀才不遇、岁月静好便可。西方神话也大致如此,不管达芙妮变月桂,还是纳西索斯化水仙,都是美好而纤弱,全无兽性。植物已如此,水果任人采食,更在食物链最低层,成精作乱的案例太少。《西游记》中,蟠桃和人参果算是有灵性的,但价值全在滋补,食之长生了道。蟠桃有专神保护,却不免监守自盗。人参果遇金而落,是个怕打的;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处处受伤;只有遇土而入,躲在地底才是全身之计。虽有人形,不具人性,尤不具人之兽性,害不得人。
害人的水果,在《镜花缘》第四十六回。林之洋等行至丈夫国,迎面有座大岭,绕山而行,见密密层层许多果树,果香扑鼻。靠山停船,船上众人一拥齐上,将桃、李、橘、枣之类摘来就吃,又送上船来分食。各如酒醉一般,只觉天旋地转,站立不住,被妖人捉进石洞。过院进厅,主事的有四个妖怪。女妖居首,凤冠蟒衫,面带指痕,极其美貌。旁坐男妖,却是女装,齿白唇红,面如傅粉,年纪不到二旬。这是俊的,下首二妖却丑:一个面如黑枣,一个脸似黄橘,赤发蓬头,极其凶恶。妖怪聊几句骚话,便要将众人蒸熟酿酒。不多波折,便有百果山人前来相救,施道法将四怪打回原形。本相何如?个个小如弹丸,原来是一个李核,一个桃核,一个枣核,一个橘核。
李乃槜李,当年西施最爱,受了美人口脂之香。桃亦香艳,弥子瑕分其半给卫君,感了姣童龙阳之情。晏子至楚,曾有“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之语,驳斥齐人善盗的栽赃。按《镜花缘》的说法,则是楚王曾有黄橘之赐,便在良臣口里得了忠义之气。《孟子》有“曾晳嗜羊枣,而曾子不忍食羊枣”的记录,这枣核便从贤人口内染了翰墨之味。四个微末废物,精气凝结,兼受日精月华,居然成形为患,这是水果变妖精的典范了。
怪力乱神,是俗文学的本色,瞧着热闹有生气。可是文人闹鬼,还要做些正论。桃、李能窃西施、弥子瑕之美色,因二者蛊惑君王,本非正人;曾晳、晏子身为贤士,名传不朽,虽死犹生,枣、橘便不能肖其形,所谓邪不能侵正也。但曾晳、晏子生前也不是英俊的润发德华,吃过的水果未必肯照食客原型整容。枣怪面似黑枣,橘怪面似黄橘,以本色示人,有何不可。
至于桃李开美颜,那是春风已至。桃李树下的人们,美颜开得比妖精们还得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