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做过农民的人,在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大都干过一种活儿——打土坯。
我们那儿的农民把打土坯叫做踏胡基。打土坯不只是力气活中的力气活,而且还算一种技术活儿。只有力气,没有技术,土坯打不在一块儿不说,也摞不在一起。只有技术,没有力气,完成不了一天打500块土坯的任务。打土坯需要两个人,一个人向土坯模子里供土,一个人用石头锤子打。一块土坯至少要用二十多斤重的石锤子打二十下。想想看,一摞子土坯500块,一块也不能少,要打好一摞子土坯,手中的石锤子要抡多少次啊!毫不夸张地说,从清早起来,提上那把石头锤子,到下午四五点完工,额头上、脊背上的汗水就没有干过。我在农村生活的时候,给生产队打过好多次土坯。我知道,这不光是个特累的活儿,而且还是不好干的活儿。
每年的开春后,是打土坯的好时节。土地解冻了,春雨降落了,土的干湿度正适合打土坯。凡是到过关中的人都知道,以前关中人住的土厦房是一边盖,房的四面墙壁是用土坯一块一块砌起来的。到了每年春天,生产队就把一些社员住了几十年的土厦房的一面墙壁拆掉,打碎,运送到地里,当做肥料(那时候没有化肥),然后,队里组织劳力给社员用土坯新砌一面墙。这样,既有了土肥料,社员住房也安全了。作为关中的农民,必须学会打土坯。
打土坯不比锄地,割麦子,一学就会。打土坯不仅要付出辛苦的劳动,而且要付出失败的代价。所谓失败,就是一摞子土坯打好后,突然就倒塌了。不只是一天的汗水白流了,那种沮丧和灰心,像被鞭子抽打一样——你凝视着那么一大堆七扭八歪、破碎了的黄土不知如何是好,心中苦如黄连。一摞子土坯五层子,每层一百块,少一块都不行。奇怪的是,倒塌的土坯中几乎没有一块好的。
有一句话叫做:压垮骆驼的是最后一根稻草。也许,这句话是力的警示,是哲理的解释。土坯的倒塌不在第三层(第三百块),不在第四层(第四百块),更不在第五层的第498块或者第499块,它恰恰在最后一块——第五百块。当你把最后一块土坯摞好,转过身,收拾土坯模子的时候,眨眼间,土坯哗啦啦倒塌了。蹊跷的是,土坯摞子不是从最后那一块土坯开始倒的,而是从长长的一摞子的中间倒掉的。倒掉的速度之快,你拦也拦不住,好像狂奔的马,休想拢住。那么,压垮土坯摞子的是最后一块二十多斤重的土坯吗?
也许,连最后那块土坯也觉得自己承担不了那么大的责任,它也是冤枉的。当然,最后那一块土坯脱不了干系,它是倒掉土坯之力的积累,摧毁之力到了它那儿已是极限。可是,土坯倒塌,不能完全归结于最后一块土坯。土坯倒塌的主要责任,在于第一第二第三层的土坯——不然,土坯不会从中间倒塌的——前三层土坯没有夯实,或者由于土的湿度过大,或湿度不够,承受不了越来越重的压力,才导致最后一块土坯压垮了土坯摞子。因此,会打土坯的农民,在前三层付出的力气最大。
土坯倒塌是基础脆弱的结果。基础不稳,必然坍塌。这个道理看似很简单,我们有些人在实践中往往却忽视了。在沙滩上起高楼,在疏松的土地上建大厦,看起来很美,坍塌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