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有一个荒诞的开头:某个早晨,推销员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一连串不安的梦中醒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成了梦魇的主角。无论如何,他都不知道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漫长的夜里,自己身处的这个狭小、逼仄的卧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从此以后,这个男人将会失去身而为人的资格,彻底地变成一只巨大的甲虫。
问题是,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代表这个为了生存整日奔波的小职员患有强烈的精神疾患,因此才会在意识模糊中将自己当成一只虫子?倒也不是。至少,当萨姆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房间里的一切。这是一间“略嫌小了些的、地地道道的人住的房间,静卧在四堵熟悉的墙壁之间”。房间里的陈设仍然保留着往日的痕迹,一如既往地凸现出他个人的品位,并从细枝末节处印证了彼时布拉格普通人家的生活习性。
萨姆沙是一名旅行推销员。这份职业要求他整天带着不同的样品东奔西跑,寻找理想中的顾客。在他的房间里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只漂亮的镀金镜框,镜框里装着一幅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插画。“画上画的是一位戴毛皮帽子围毛皮围巾的贵妇人,她挺直身子坐着,把一只套没了她的整个前臂的厚重皮手筒递给看画的人”。想来,他正是按照画中人的模样去寻找他的推销对象。但不幸的是,这位漂亮的女士应该没有足够的勇气接受眼前这个变了形的推销员。
想象如果有这样一只甲虫先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面前,请求她买下他手中的商品。这该是多么荒诞的事?但荒诞归荒诞,萨姆沙并没有失去感知生活的能力。于是,当他侧过身子,他可以毫不费力地辨认出柜子上滴滴答答走着的闹钟,以及雨点敲打窗格子的细微声响。这是布拉格清晨时分最为常见的一幕,也是萨姆沙早已熟悉的生活。但遗憾的是,他再也回不去了。在这个看似平常的清晨,往日那个沉迷看画、那个无数次被闹钟唤醒、那个喜欢听雨的他,终于彻底地消失了。
如今的他是一只卑微的甲虫,不知道应该如何摆脱眼前的困境。显然,卡夫卡无意耗费过多笔墨去描述这只甲虫的一天。甚至,就连它的种类、身形都是可有可无的。相反,它内心的焦灼与困惑,才是他书写的重点。来看看萨姆沙。他的身上覆盖着弧形的硬片,“被子在肚子尖上几乎待不住了,眼看就要完全滑落下来”。此时,他把自己的变形归咎于这份讨厌的工作:长年累月四处奔波,既要担心错过火车,更要留意饮食的不洁;他很少有机会结交朋友,更别提拥有正常的家庭生活。
这里,我们似乎看到了卡夫卡自己。终其一生,他以孤独著称;孤独让他见证了深藏在人类内心的疏离,他更把这一切写成了小说。萨姆沙何尝不是如此?常常,他天真地相信自己的变形不过是一次荒唐的恶作剧。等到玩笑渐渐褪去,生活终将恢复正常。事实证明,他说错了。至少,萨姆沙再也没有走出他的房间。这里的一切,无论是桌子上的衣料,还是柜子上的闹钟,抑或是镜框里的肖像,都是现实世界的翻版:它们和窗外的太多人一样,无动于衷地目睹他的变形,并将所有的荒诞归结于命运的赐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