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老兄,大我二十多岁,是同事,亦是老友。他最忙碌的时候,不仅兼任学校总务主任和教务主任的职务,还兼管校团委,更有甚者,传说他还兼过妇会主任。最后一职,大约戏谑的成分较多。他给自己写过一个自传,说自己曾“领数职”,可见大家所言不虚。
我来这所学校的时候,他只负责总务这一块,说是个“官”,跑里跑外,也没个架子,玻璃坏了他去换,下水道堵了他去通,有人跟他开玩笑,他也有说有笑地回应,便觉他是个不错的人。于是,主动接近,与他成为忘年交。不仅是我,大家也都爱他敬他。这位老兄退休后,小区一应红事白事,都交给他打理,老的少的,都信他靠他。
老兄有一轶事,说有一年放假,他在台上讲话,嘱咐这嘱咐那,讲了好半天。或许讲的时间有些长了,学生开始不耐烦,于是他便说,同学们,最后我再讲一个字:家走(冀中方言,回家的意思)。这是一个字吗?!台下学生顿时哗然,随即笑声一片。后来,他的“一个字,家走”遂成为段子,但老兄人品好,讲段子的人,是作为老兄的一段风雅来说的。
人之风雅,不是谁都可以有的。风雅是附着在优秀人物身上的一段佳话,一种趣味,一个标志。就像谈王羲之书法必然要谈谈兰亭的曲水流觞;就像谈苏轼的交往,避不开他与弟弟苏辙、黄庭坚、秦观、米芾等中华文化史上一干名人,在驸马都尉王诜府中西园雅集。风雅因人而传,人亦因风雅而传,便愈加妙趣横生,味道隽永。
读《世说新语·任诞》篇,“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常想起一个人的风雅来,那便是叼着烟斗的闻一多。据说,他在西南联大教书,穿着深色长衫走进教室,并不马上开讲,总慢条斯理地掏出纸烟匣点上一支,吐出长长的烟雾后,用极舒缓极抒情的声调,吟出本堂课的开场白: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得为真名士——,然后,才开始当天的课程。
换一个其他抽烟的人可以吗?不可以!闻一多是民主战士的闻一多,是做过《最后一次演讲》的闻一多,是被毛泽东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赞誉的“拍案而起,横眉怒对国民党的手枪,宁可倒下去,不愿屈服,表现了我们民族英雄气概”的闻一多。一个人,有此风骨,方能有此风雅。
北宋赵抃也是个例子。赵抃曾两次入蜀做官,据说,这位仁兄赴任,只匹马入蜀,以“一琴一鹤”相随。这一段风雅佳话,如何得以流传呢?《宋史·赵抃传》记载,赵抃在蜀,“父老喜相慰”“奸吏竦服”“蜀民大悦”“蜀郡晏然”,这位老兄在蜀地为政清简,深得百姓爱戴,如此风雅怎能不被口口传颂。不仅在民间,沈括的《梦溪笔谈》有载,“赵阅道(赵抃)为成都转运史,出行部内,唯携一琴一鹤,坐则看鹤鼓琴”。就连当朝皇帝宋神宗也感叹,“闻卿匹马入蜀,以一琴一鹤自随;为政简易,亦称是乎!”甚至到了明朝,明孝宗朱祐樘居然还深情地为赵抃的“一琴一鹤”佳话写下了一副对联:“琴声寒日月,永留清白在人间;鹤唳彻遥天,常使丹心通帝座。”一个人,能为人君欣赏,亦能为百姓拥戴,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趣事,也便容易演绎为一段段风雅传说。
最后,我要说说我们的海瑞大人。《明史海瑞传》说他代理南平县教谕的时候,御史到他所在的学宫视察,下属官吏纷纷伏地拜谒,只有海瑞站着,以长揖的方式,向御史行礼。当时,他还说了一句话,“台谒当以属礼,此堂,师长教士地,不当屈”。大意是说,若在御史台拜见您,当行部属礼仪,但这是学堂,是老师教育学生的地方,不应屈身行礼。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御史,长官也;学堂,圣地也;一个教学生成长的地方,是不能随便跪谁的。或者,换一个意思表达,学堂不该是教人跪的地方。
无论海瑞后来在明朝历史上如何轰轰烈烈,他解褐为官初入社会的这一段,竟是如此触动我的内心。也许,在别人看来平淡无奇,但我以为,这初心,也是海瑞大人可以传颂千古的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