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凌挂在房檐下,傍晌前开始滴水,阳光一弱,便凝止了,但瘦了一圈;霜花开满窗户,一日一消融,如被抹平的沙画,翌日,又有新的覆盖,图案焕然一新。早起第一件事,是跪在窗台前看霜花,那是醒来的第一道风景。妹妹则嘟起小嘴,呵出一团热气,于是一个小小的圆圈,在玻璃上洇开。
乡村人家,仿佛住在冰房子里——院里堆满雪,房子被冰霜包裹,屋内清冷。那时没暖气,更没空调,炕炉子也形同虚设,因为买不起煤,有的人家,索性将炉子填埋、踏平,不留痕迹。唯一的温度,来自土炕。一日三餐的灶火,连烟带火,滚滚而过,温暖着土炕上的一家人。
有一天清晨,我去邻家找小伙伴,他一家人刚起床,眼见他父亲端起脸盆,盆底昨夜的剩水,已结成了冰,得用热水烫一下,烫松动了,就倒出了一个冰圈,还保留着盆底的形状。小伙伴还缩在被窝里,只露出额头和眼睛,像一只躲在洞口的小老鼠。
我家的脸盆不结冰。一来房子造得严谨,作为木匠的父亲,对自己的房子不能马虎;二来家中常有碎劈柴,晚上烧一炉子,多少把室温提升几度。有时,那凶猛的劈柴火,竟会把炉盖烧红。夜晚,我和妹妹一人搬一个小板凳,围在炉子边,在炉盖上煲豆粒,豆粒煲得噼啪响,间或有一粒爆裂,蹦起老高。但我们最想吃的,是花生。母亲坐在炕头剥花生,那是生产队分到各家的任务,花生米要回收,留作明年的种子。就是再馋也不能动,否则缺了斤两可不好交待。我俩眼巴巴地望着母亲,母亲心一软,索性抓几粒递过来,我俩欢天喜地,把花生放在炉盖上,一边煲,一边数来数去。
母亲早把被褥铺好了,我和妹妹每人一床被子,但共用一条压脚的被子,看上去,就好像睡在一个被窝里。母亲不时把手伸进去,觉得温热了,就招呼我们脱衣睡觉。乡村人不熬夜,才八九点钟,一家人就都钻进被窝。冬夜漫长,父亲和母亲拉家常,我给妹妹讲故事。然后,声音越来越弱。静谧中,墙角传来老鼠的窸窣声、吱吱声,听到这声响,妹妹的脑袋一准缩进被窝里。有时老鼠太不像话了,父亲就啪地拉开灯,灯一亮,老鼠立刻噤声。
我最爱陶醉在刮风的冬夜。风把房顶遮盖漏洞的塑料布吹得扑啦啦响,像一万只鸽子次第起飞,还把院里喂鸭子的破铁盆吹得滚来滚去,间或,夹杂着一声尖利的呼啸。妹妹问,街上有鬼吗?我说,嗯,快闭上眼睛,鬼就看不到你了。妹妹就乖乖闭上眼睛。由于身上盖得厚重,难得翻身,一夜醒来,还保持着昨夜的姿势。
这就是我那住在“冰房子”里的童年。童年留给我最珍贵的东西,就是长大后再也不怕冷了,还有,容易满足。只是,后来的冬天,一年比一年与寒冷无缘。
记得三四年前,来了一股强冷空气,人们争相传递这个消息,都闭门不出。我却像赶赴一个约会,穿上最厚的衣服,在清冷寥落的街上来回走,任凭脸冻麻了,脚后跟像踩在冰上。这样的冷天只是昙花一现,暖冬接二连三,我童年的冰凌、霜花,一家人抱团取暖的冰房子,再也没有重现。如今,睡在暖气充足的楼房里,盆花艳丽地开放,只需盖一层薄被,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在那连脸盆都结了冰的童年里,为啥就不失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