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发是自来卷,小时候头发整天乱蓬蓬的,像成熟的玉米须,又像旱地倔强的茅草,非得母亲用皮筋、夹子给它“绳法”住不可,至今我仍记得母亲那把木梳卡在发间的触感。那时,梳头是我最讨厌的事情。
我记得,母亲一把将我拽到跟前,扯着我的头发就开始梳,因为怕疼,我的身体开始随梳子打转,脑袋在肩膀上胡乱扭动。家里农活繁重,她哪有那么多耐心?“咣”地一下,梳子背不轻不重落在头顶,我的眼中泛起酸涩的泪花……
婶婶看着我扎得高高的羊角辫,眼里漾着羡慕的光。在这个三房六孙的大家族里,我是唯一的女孩。
“这丑闺女,也就咱家稀罕。”母亲嘴上说着,手里却不停,她一手捻猴皮筋,一手举着红绒线,把我的猴皮筋用绒线密密实实地缠了个遍。
下雨天,校门前挤满踮脚张望的家长,他们举着伞,提着胶鞋,生怕自己的孩子淋着。而我,落汤鸡似的跑回家时,母亲正在门前和邻居说笑。见我拧成苦瓜的脸,她故意打趣:“格斗崖(形容额头高),崖格斗,天爷下雨我不愁……”
“我妈根本就不喜欢我!”我跑到婶婶那儿诉苦。灶膛里的火苗映着婶婶的侧脸,她扭头看着我,轻声说:“傻丫头,三家就你一个闺女,你妈那是怕我们眼红,看看你这小脸,白白胖胖,多招人喜欢……”
初中报名那天,我赌气似的在表格上重重画下“住校”,满心都是对母亲“轻视”的报复。得知消息时,母亲正在纳鞋底,银针扎到厚厚的鞋底,怎么也穿不过,许久,她叹了口气:“小雀儿长大了,要出窝喽!”
于是,我住进了学校,母亲则跟着父亲去县城打零工,这下,见面的机会更少了。
住校的黄昏,我趴在学校栏杆上,望着不远处升起的缕缕炊烟,想象着,每一缕炊烟背后,都有一位围着锅台忙碌的母亲吧,想着想着,心里一阵酸楚……
周五下午,同学们归心似箭,而我不慌不忙,甚至故意去同学家疯玩。反正,那个家也没人等我。我这样想着。
直到下周末,我一到家,婶婶就拉着我说:“上周你妈妈请假,带着大包小包的回家看你,谁知你没回来……”我一愣,她还会想我?
天黑时,母亲再一次风风火火回来了。
“你这死闺女,上星期去哪儿了,我跟老板预支点钱,给你买了身新衣裳,赶末班车回来……”母亲说着责备的话,眼角却含着笑意。
“对了,我上周还给你带了两块菠萝,我泡水里了。”
母亲从厨房端出面盆,一股刺鼻的酒糟味扑面而来,两块菠萝漂浮在浑浊的水里。
“我没回来,你咋不自己吃?”
“你没吃,我也不舍得吃嘛。再说,放水里能多放几天,想着等见面了,咱一块儿吃……”母亲絮絮叨叨解释着。
我看着母亲藏满泥灰的头发和晒得黧黑的面颊,忽然想起她熬夜为我织的毛衣,虽略显紧绷却裹着暖意;想起她一针一线纳的方口鞋,虽不那么合脚,却也护我走过泥泞。
原来,那些曾经我以为的“不爱”,只是她略显笨拙的深情,她不懂如何温柔表达,却在用最朴实的方式,把深情藏进每一个被我忽视的细节里。
如今,我会刻意给孩子们营造很多温馨的瞬间。在他们无助的时候,我会拿出十二分耐心去关心、去爱护。这一切,仿佛也在弥补某个遥远午后,那个不会表达爱意的母亲,和她口中永远“丑”却永远珍视的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