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阵阵谷子黄。母亲会说,新米下来,该炒米面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母亲会说,这天,该吃糊涂面了。
在洛阳,糊涂面是有名的小吃,上至有名的大饭店,下至街边的小店铺,都有售卖。先炒葱姜蒜,再炒玉米面;沸水入锅,下面条、炒菜,盛进大海碗中,撒上芝麻盐、油炸花生碎,再配几样小菜:大青豆、芹菜丁、炒青椒、红萝卜丝,桃红柳绿一大碗;再端几片油炸馍,嗬,那份量,那颜色,那味道,最能体现洛阳人待客的真诚与厚道。
老家的糊涂面与之不同。城南四十里的万安山下,炒的是小米面,小米比玉米金贵多了。先用少量开水濡泡小米,等小米润而不湿,便端到门前的皂角树下,一边推石碾,一边用细箩筛出细面;小火烧锅,将米面耐心翻炒,直至香味四溢,色泽焦黄;再放入炒好的黄豆碎、芝麻、油炸丸子碎,此时米面脱胎换骨,既芳香美味,又能调理脾胃,存放在小瓦罐中,便是令人垂涎的炒米面了。
炒米面有两种吃法。一般是做糊涂面,糊涂面最能检验一个主妇过日子的水平。小米的产量低,配料又难得,精细的食材自然要恭敬相待。将面条文火慢煮,放入泡好的黄豆,干红薯叶,干芝麻叶,红萝卜丝。面条熟了,搅一碗炒米面倒进去,清汤寡水的面条立刻就团结一致,稠乎乎、热腾腾、香喷喷,咕咕嘟嘟地冒泡,清贫的灶头立刻阔绰起来。每人都能盛一大碗,端到大门前,和街坊一起吃。灯笼一般的夕阳斜照在短墙上,小街被暖暖的黄色笼罩着。坐着,站着,蹲着,说着,吃着,呼噜声此起彼伏,场面热火朝天,鼻尖冒汗,连棉衣的扣子都要解开两个。身上饱暖,世界就变得十分美好了。有人调笑解衣者:“吃饭脱衣裳,干活再穿上。”小孩肚儿滚圆,有人逗他:“叫爷摸摸西瓜熟没熟。”
糊涂面好吃,吃相却相当不雅,不光呼噜声大,吃到最后,还须使劲仰脸,碗几乎扣到脸上。上小学时,老师常常提醒我们洗手脸。有天小旦进教室,吉老师喊住他:“小旦,你早上吃的糊涂饭吧?”“吃的红薯饭呀。”“那脸上的‘糊涂章’是咋回事?”“我‘夜黑儿’吃的糊涂面。”小旦都娶媳妇了,还有人打趣他:“夜黑儿吃糊涂面没有?”
另一种是做糊涂茶。半晌午家里来了客,就用开水冲碗炒米面,切一碟咸菜丝来暖胃。或者孩子们放了早自习,红薯饭还没有煮好,也有享受糊涂茶的资格。我在外上学,春节后返校,母亲常把炒米面装一大瓶子给我带上。晚自习下课,冷,饿,炒米面用搪瓷茶缸一冲,饮后周身俱暖,然后进被窝。想着享受“特殊津贴”,若不好好读书,连糊涂茶都对不起啊。
可惜炒米面只出现在元宵节,细水长流到二月。一来食材不敢放开吃,尤其炸丸子不易得;二来没时间精工细做,只有正月里活儿少;三来,正月还没有出去呢,年货都吃完了,只能叫炒米面来撑场子,让春节的幸福余音袅袅。
一般日子也会吃糊涂饭,但搅的是玉米面,不炒,直接下锅,配菜有什么放什么,只为填饱肚子。“一碗糊涂粥共尝,地瓜土豆且充肠。”这样的简装版糊涂饭,已失去了炒米面的精髓。
长大后,读到郑板桥《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当时他在山东范县做官,想念老家江苏兴化,嘱咐堂弟郑墨:“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他想念故乡的生活:“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
读到这一段,心里“呀”了一声:写的就是我们老家啊!这炒米一定是放在老瓦坛里的,咸菜也是刚从缸里捞出来的。更精妙的是“双手捧碗,缩颈而啜”,真是有情有景,有声有色。原来老家的“呼噜曲”“盖脸章”是有历史传承的,心里顿时坦然了。只是郑板桥老家在江南,炒的是碎粳米。
原来,这碗糊涂粥里,有勤俭持家的智慧,有“暖老温贫”的情怀,有根系结实的乡愁。也许正是童年的糊涂粥,养得郑板桥襟胸坦白,骨头坚韧,才情卓尔。从此我见糊涂面,又加了一层青眼。
后来,炒米面蔓延到每一个平常的日子,想吃随时可做。门前的石碾废弃了,父亲就用药碾。他坐在高背椅上,双脚巧妙地控制着铁碾子,碾槽中的米粒随之翻滚、粉碎。母亲在旁边筛着米面,枣树的枝叶也筛着阳光,院中一片金色的光斑。
回老家,端着糊涂面,和母亲唠家常。说有两兄弟争家产,见面像反贴门神。母亲说:“过日子,就像这糊涂饭,米都烂在锅里头。争着不够让着多,何必分得那么清?”忽然想到,郑板桥视族人为亲人,周济穷乡邻,“难得糊涂”莫非也是从糊涂饭里得来的哲理?细品着这一碗饭,米面黄豆芝麻芹菜萝卜,它们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共成美味,就是君子“和而不同”的相处之道啊。
最近,在街上走,看到一家糊涂面馆,门口贴着“爱心餐”的红告示:如果你在洛阳遇到了困难,身上没有钱,您可以来本店,来一份“爱心餐”,吃完直接走,不必客气!以后您有能力,记得帮助一下身边人。谢谢!
心中蓦地升起一股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