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东,汉魏故城遗址旁,一片红砖灰瓦的建筑掩映在郁郁葱葱的古树枝丫间。这里,就是被誉为千年第一古刹的白马寺。相传东汉永平年间,汉明帝夜梦金人,得知那是西方的佛,遂遣使西行,请回天竺高僧。当白马驮着佛经、佛像抵达洛阳,天子遂敕建寺院以纳高僧与佛宝,并以“白马”名之。自此,佛教智慧在华夏大地生根发芽、抽枝散叶、开花结果。白马寺,成了华夏第一座菩提道场,被尊为“释源”与“祖庭”。
历经千年风雨,白马寺的晨钟暮鼓,如同它悠长而沉稳的呼吸。寺内一口明代铸造的大钟,高1.65米,重达2500斤,钟体铭刻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祈愿,高悬于巍巍钟楼之上,其声清越洪亮,远播数里。有趣的是,那时洛阳东门城楼亦悬着一口巨钟。每当白马寺的钟声响起,不仅惊醒了林中栖鸟,更与城内大钟遥相共鸣,如心语相诉,响彻河洛大地的晨昏。“东边撞钟西边响,西边撞钟东边鸣”,这奇妙的景象在百姓间口口相传,“马寺钟声”遂成洛阳八景之一,声名远扬。
白马寺的钟声见证了佛教在中国的足迹,东汉初传,魏晋南北朝渐兴,隋唐时达到鼎盛。唐宋时,白马寺内僧侣曾逾千人。都说“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增”,每天清晨,清越的钟声打破寂静,唤醒僧众起身早课,开启一天的清修。这钟声是召集,亦是报晓,规范着这座古刹生活的脉搏。
“白马招提汉代传,琳宫幸未没荒烟。劳劳多少风尘梦,暮听晨钟唤觉先。”悠悠钟声,穿行于古刹的殿堂与经幢之间,回荡在菩提的浓荫之下。它浸透岁月,早已不只是报时的工具,更成了古刹灵魂的脉动。它警醒着僧众持守正念,在红尘喧嚣中,为心灵辟出一方宁静。多少红尘倦客,被这清越之音唤醒迷梦;多少世路行旅,于钟声荡漾里觅得片刻安宁。
“本来觉梦界,犹有未醒人。”马寺钟声传递的是清净、真诚、大爱、平等与慈悲,然世人或有贪婪、自私、偏执、狂妄和虚伪,甚至,有人肆意破戒,不畏因果,为所欲为。此刻,钟声便化作警世之音,长鸣不息,提醒人们莫忘初心,以戒为师,方能修得正果。
提及寺庙钟声,人们常想起写《枫桥夜泊》的张继。这位诗人也曾投宿白马寺。彼时白马寺,经历了武则天时的极盛,已走向安史之乱后的凋零。“白马驮经事已空,断碑残刹见遗踪。萧萧茅屋秋风起,一夜雨声羁思浓。”诗人笔下,唯余凄风冷雨,钟声沉寂。历史长河,几度沉浮,寺院的钟声亦随之或清越,或低沉,或喑哑。
乱世百业废,盛世万事兴。今日的白马寺钟声,又增添新的意蕴。人们击钟祈福,钟鸣报祥,寄寓平安。尤以岁末迎新之钟最为庄严,必撞一百零八响,象征一年十二个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祈愿时时刻刻吉祥如意,亦期驱散人间一百零八种烦恼。
我到白马寺时,正值朝阳初升。清净梵音随风飘送,袅袅香烟轻轻萦绕。寺中那棵葱茏的菩提树,自西域跋涉而来,扎根于此已逾千年。树影婆娑,绿意盎然,于无言中见证着佛教文化与中国本土文明的完美交融。伫立在钟楼前,仿佛有钟声在耳畔回响——这钟声,早已非异域的访客,它从华夏土壤中升腾,在民族文化血脉里流淌,成为我们共同记忆中最悠长的呼吸。钟声里,那匹白马驮载的,不再是遥远异邦的陌生经卷,而是深深融入我们精神世界的智慧甘泉。
我沿着中轴线,走过天王殿、大佛殿、大雄殿、接引殿、毗卢阁。这些古韵盎然的殿宇,飞檐翘角,次第排开,写满东方意蕴。与之形成奇妙呼应的,是相邻的国际佛殿区:印度佛殿土黄色的圆形穹顶如莲绽放,缅甸大金塔似耀目金箭直指苍穹,泰国殿宇以素白为底,施以黄、蓝、红等斑斓彩绘,在正午阳光下熠熠生辉。不同文明的建筑艺术在此汇聚一堂,如不同音色的钟声交响,奏响文明互鉴的和谐乐章。
马寺钟声,从未止息。它是一条无形的长河,自白马寺涌出,流淌过千年岁月,流入中华文明博大的河床。它低语着一个永恒的真理:纵是万里跋涉的异域智慧,唯有深深融入本土的血脉与呼吸之中,方能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敲响那穿越时空、震撼灵魂的钟声。这钟声,是历史的回响,是文化的交融,更是我们心灵深处,对平静、无私与智慧永恒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