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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4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洛阳日报

静坐树荫下

日期: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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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07版:洛浦       上一篇    下一篇

老家北窗外,有一棵老槐树,年岁比母亲还大。每年夏天,当清晨第一缕日光刚落在老屋瓦脊上,它便先替整个院子把光滤成碎金,再轻轻泼洒在树下井台的青石板上。

回老家,我最喜欢搬一把竹椅,静坐在树荫下。椅脚“吱呀”一声,像跟老槐树打招呼。槐叶层层叠叠,绿得透亮。风从叶脉里穿过去,带着树脂的苦香,带着远处河水的清甜,带着一点点刚出炉的烧饼味,一齐涌到鼻尖。我什么都不做,只听风、只闻味,只让影子把自己慢慢涂成水墨画里的一枚闲章——印在夏天,也印在心上。

想起唐代高骈写的“绿树阴浓夏日长”,他大概也同我一样,把暑气交给树荫。只是他还要“楼台倒影入池塘”,我则只有一个白瓷缸,盛了半缸清水,养两片铜钱草。草叶圆圆,像两枚被风磨圆的月亮,漂在水上,也漂在树影里。偶尔有鸟雀跳上缸沿喝水,尾巴一翘,便把水里的月亮搅碎,过一会儿,又自己拼好。世事原来如此,碎了不怕,能拼回去便好。

《小窗幽记》里说:“清闲无事,坐卧随心。”我想再补一句:坐卧有荫,便更随心。树荫把炙热的世界隔开,像母亲用蒲扇替我扇风,一下一下,把焦躁、功利、算计,统统扇远。

此刻若有人问我:“何为幸福?”我大概会指指脚下那块被枝叶摇碎的日影,说:“喏,这就是。”

想起童年,母亲总把饭桌搬到槐树下。一碗丝瓜汤,一碟拍黄瓜,一盘葱油饼。奶奶摇着蒲扇,说:“慢慢吃,树荫底下不烫嘴。”我于是学着慢,慢到一粒米饭可以嚼出甜味,慢到一天可以长得像一整个夏天。后来长大,快得连自己都追不上,才想起那一口慢,原来是槐树的馈赠。

午后,阳光像一把火,把村庄烤得发亮。唯有树荫下,仍留着一寸一寸的凉。母亲把竹床搬到大槐树下,我不睡,邻家哥哥悄悄把大门推开一条缝,冲我招招手,我便溜下床,我们一起偷瓜吃。那个看瓜的老头,这时候也在地头大柳树下睡了呢。

黄昏时,树影渐渐拉长,像有人把一天的时光抻成一条柔软的绸带,轻轻一抖,便抖落一地碎金。母亲喊我吃饭,我一起身,竹椅“吱呀”一声,像老槐树对我说“明天再来”。我点头,心里生出一点小小的笃定:只要树还在,只要风还来,只要人间长日未尽,我便能在一方树荫下,守住自己的时光。

夜里,月亮升上屋脊,银辉穿过叶隙,在窗台上洒下粼粼波光。我躺在床上,听见蝉声渐歇,听见远处有人关门落锁,听见自己的心跳像熟透的槐米,轻轻掉进清水里,“咚”的一声,溅起一圈涟漪。涟漪里,我看见自己——没有办公桌,没有报表文件,只是那个坐在竹椅上的孩子,脚边一个白瓷缸,缸里漂着两枚月亮,头顶一片浓荫,满身清凉,满心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