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晶芳
这学期,跟着班级迁移,我的办公室又回到了老校区。新校区办公场所宽敞亮堂,能跳舞,可打球;而现在的空间不及那边四分之一,几张办公桌一摆,余下的空间便只能勉强转身踮脚了。但好在,我的桌子正对着一扇窗,窗外伫立着一棵梧桐树。它仿佛一位故人,以满窗绿色迎接我的归来,悄然治愈了我最初的局促与失落。
记忆中,这棵树有好些年了。带上届高三时,我的办公室也是在这里。那时的梧桐,清瘦青涩,还像个刚刚长成的少年。而今再见,它已俨然有了中年的气象。树冠早已探至四楼檐角,主干粗壮,分出了8根碗口般的枝杈,如扇般舒展,恰好将我这二楼的窗轻轻揽入怀中。每日清晨推门而入,第一眼便是这一窗翠色,顿时眼明心净。备课或批改作业久了,我总不由自主抬头望向它,仿佛与一位老友无声照面。
这梧桐树前面,原先有两个小超市,一下课学生便在树下来来往往,热闹得很。后来超市停办,这儿陡然清寂了,梧桐依旧从容如昔。
晴日里,阳光洒落的叶片,明亮阔大,像一张张笑脸,尤其那几片贴近玻璃的,几乎要探进窗来,活泼地朝人招手。不由想起《诗经》中“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的句子。朝阳而生,欣欣向荣,的确美得令人心动。即便是背光的叶,也不见丝毫落寞,只静默于荫翳之中,如沉静的修行者。偶尔风来,牵起翠绿的裙角,将它们翩然卷进光亮之中,霎时,片片起舞摇曳,须臾回归,依旧恬淡自若。叶间鸟儿穿梭,时而清鸣,时而跃起,恍惚间竟有凤鸣高冈、其羽熠熠之妙。
雨中的梧桐,别具一番性情。细雨蒙蒙时,每片叶子都被浸润得清亮碧透,近窗叶尖悬着的水珠盈盈欲坠,如玲珑扇坠,轻摇微晃,着实惹人怜爱。若逢大雨倾盆,整棵树便蓦然奔放直至豪放起来。起初,枝柯摇动,万叶翻飞,“啪啪啪”“唰唰唰”,脆响不绝;继而,雨势更猛,如倾如注,声响就连成一片沉闷的轰鸣,似战鼓不绝。树叶被雨水击打得东翻西滚,忽而仰面承接猛烈的冲刷,忽而低头甩落满身的晶莹,忽而又接连几个侧空翻。每一片叶子都在颤抖,它们彼此碰撞、交叠,甚至扭作一团,仿佛挣扎,又如欢腾。
可无论枝叶如何狂舞呼啸,那粗壮主干始终岿然不动,深埋于地的根,更是寂然如山。恰似“身动心未动”,风雨再大,其心不改。
树之心,在其根。梭罗曾见瓦尔登湖畔的树木“忍受雨水重量,却依然挺立,并从中获得滋养”,而我窗前这棵梧桐,又何尝不是?枝叶或许招摇,可根,永远沉默地向下生长。它从不躲避风雨,因其深知风雨本是生命的一部分,唯有坦然以对,稳住心神,持续向内求索,方能获得源源不绝的力量。待风雨过后,每片叶子净如碧玉,青翠照人。而根,仍于幽暗深处静守寂寞。但谁能看见,那些或许细微却绝对强健的根须,正如何坚韧地穿破土壤、不断向下扎根?
树之繁茂,源于根系的深潜;生命之强韧,在于心灵的坚守。
这窗前的树,它在,我纵一人却不觉独处。它是我目光与心神的安顿之地,它如一位默然的师者,无言之教,予人深心之力。做人当如树,不喧哗,不慌忙,守心自持,向内扎根,笃定安然,静待花开。
“心里有个人,不如窗前有棵树”,不记得在哪看到过这句话,此际想起,真觉妙极。人心须臾可变,树性千年不移。爱上一棵树,或许远比依恋一个人更为宁静、长久。树立在那里,不声不响,却已道尽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