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利元
不知怎么了，“捕风捉影”这个词语，像烙印一样烙在记忆深处。
记得很清楚，是在二〇二四年十二月十一日傍晚六七点。路灯亮了，但是天还没有黑下来。横一条纵一条的骑楼，默默矗立着。逶迤不绝的车流，缓缓前行。骑楼底部的人行道上，有来来往往的人群，有的好像在采买东西，有的感觉只是路过，目光往店铺门口一瞥，和往日一样，迅疾快步前行。
你别说，台城历史文化街区还真是怪了，40多条骑楼街密布交错，外观几乎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当然，懂行的人就不一样了，可以从建筑细部和天花纹饰看出，这一幢或是那一幢是什么建筑风格，源自什么地方，建造者从哪个国家返来，是自己根据记忆建造的，还是请设计师对照当时的明信片设计的。但是像我这样对建筑没什么研究的人就不行了，几乎次次走入“迷宫”，总得向别人问路或开手机导航，才能从里面走出来。
行进到北盛街，感觉人流比之前多了很多。家家店铺门口都挤满了人，好多时候需要侧着身子，才能走过去。街道正中，多出一个菜市场，感觉菜品也挺多的，但是没有卖菜的也没有买菜的，四周用一根细绳围着。我知道，到片场了。说也奇怪，平日经常路过这个地方，也没觉得和其他街道相比，有什么大的不同。这个夜晚，各个店铺的招牌比往日亮了许多，路灯也更加柔和了，空气也更加澄澈了。一幢幢中西合璧的百年骑楼流光溢彩，感觉别有韵味。菜市场正对的咖啡馆里，多了许多时尚青年。在我沉浸其间略感微醉时，一位小青年扯扯我的袖子说：“大哥过来了。”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人在哪儿呢？没看到啊！他拽我转身，指指前面一个宽厚的夹克后背说：“就是他呀！”什么叫对面不相逢，今天真正体会到了。从小看他的电影，听他的歌，一个印象甚至比发小还要深刻的人，没想到面对面走过，居然没有认出来。
听到他问了一声，“在哪儿坐呢？”声音非常雄浑，确信这位健壮汉子，就是成龙。在靠墙的一张桌前坐下，问他要不要喝咖啡，他一边摘下口罩，一边说：“来杯水就行。”找了一个纸杯，倒了半杯热水，递过去，他张嘴喝了一口，然后连杯带水端在手里。我说：“您是前辈，往里边坐。”他说：“就这里吧！”侧身坐在桌外的沙发上。上身穿件蓝灰色的T恤，领口的扣子全部扣着，袖子抹起来，露出两只胳膊。下身穿一条宽大的深色裤子，脚穿一双系带运动鞋。头发有些稀疏了，但看不到白发，梳得很齐整。
喉头闪动，有很多话想和他说。想到幼时模仿他的招式练拳，想到在上学路上唱《真心英雄》，想到一帮人挤在学校门口的录像厅里看《红番区》。那时看一场收一块钱，只要不出去就不另外收钱，很多人憋着尿，连看三场。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默了一小会儿，他问道：“你们这里有个打日本鬼子的故事，在南什么地方。”地名里有“南”，抗日的，我知道有两处，一处是开平南楼，一处是台山南村。听我讲后，他低头想了想，说是7个人打100多。哦！是南楼七壮士！这是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在抗战末期，有一股日军沿潭江撤退，当地司徒氏7位民兵凭借江边一座叫南楼的碉楼阻击。敌军用枪炮猛攻数日，均无法通过，最后施放了毒气弹，将里面固守的壮士们熏晕，然后进入碉楼，将7位勇士全部杀害，抛尸潭江。此前，我到这里参观过。一座笔直的碉楼耸立在江边，扑面而来的是让人忍不住落泪的悲壮惨烈。进入碉楼，拾级而上，可见分布在各个楼层的枪眼和遭受枪炮袭击的痕迹，特别让人难忘的是勇士们在碉楼内壁上刻画下的文字：“我等坚守腾蛟，历时多日，未见救援，敌人屡劝投降，我们虽不甚读书诗，但对于尽忠为国为乡几字，亦可明了。现在我们已毙敌十六名，亦已及相当代价……”听我们讲过，成龙点点头说：“我很关注这个故事。”说完又补了一句，“我是拍武打片的，到哪儿都关注这些。”
向他讲了蔡李佛拳，成龙展开臂膀，比划了好几个动作，一会儿伸开双臂，一会儿又紧攥双拳，说就是这样的。又向他介绍，上川岛当年是张保仔的盘踞之地。说到这里，成龙改用粤语，感觉交流更融洽了，他说：“张保仔，我知道。可惜，这些都有人拍过电影了。”成龙差不多晚上7点的时候到的，计划7:30开拍。聊了一会儿，成龙说：“不好意思，到我了。”起身把水杯放在桌上，向在场的人点头致意，戴上口罩，快步走出。
不一会儿，剧组的人说，梁家辉老师过来了。只见一位头戴鸭舌帽，身穿浅灰色休闲服的干瘦长者，缓缓走过来。大家起身问好，然后一一坐定。那时电影拍摄内容属于商业秘密，相关人员都不能对外吐露。所以，和成龙的聊天一样，只能谈些往事。虽然梁家辉的年纪要比成龙小，可是聊天的话头，却要比成龙差很多。坐在一起，他总是重重复复，不停地说：“麻烦你们了。”给人感觉，他不是在应付地说客气话，而是发自肺腑，从内心深处的一种表达。他说：“拍这个戏，辛苦你们太多了。”或许，有一种人，天生就不习惯叨扰别人，倘若多少让人给自己帮了忙，就会觉得不安。我有一种感觉，好似梁家辉就是这样的。连忙向他说：“当地人很喜欢在这里拍电影电视剧，而且因此带来很多好处。”他方才释然，如释重负般轻松坐下。
梁家辉说话很少，几乎不问不说话。就算别人问他，他回答得也非常简练。见到他本人，脑海里突然闪现两个剧中人。一个是《狄仁杰之通天帝国》里的沙陀，一个是《我爱你》里的谢定山。本来后一部讲的是一个在广州发生的故事，距离更近，可是感觉偏于黯淡，聊这个话题有碍喜庆，就没有说。于是说了沙陀，他听后“嗯”一声，又坐在那里不出声了。眼睛几乎不眨，面部似乎也没什么表情，两只耳朵侧立着，似乎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捕捉信号上，好像大战在即的将军和生死对决前的勇士，一心想着怎么见招拆招，其他的都顾不得了。其后正式上映的电影，证实了双雄对决的惨烈。有很多评论说，正是有了他的令人意想不到的精彩演绎，才让这部剧撑起暑期票房的大梁。或许，在我们见到梁家辉的那一刻，他已如老僧入定，注意力全部神游剧内。先前所见的蹒跚步履，不过是梦境中的漫步。而我们能听到的“嗯”“嗯”连声，或许也是他平静自如地呼吸吐纳。
“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论年纪，成、梁二位和我父母相仿。可是看他们的神情，却感觉不到半点儿颓唐和衰老。想起成龙离席时说的一句玩笑话：“我平时很老的，一拍戏就生龙活虎了！”心无旁骛，孜孜以求，为着内心坚守的事业付出全部，正是人们永远年轻的秘密和法宝啊！
最近才发现，这部电影的片名其实是《捕风追影》。但一开始，被我顽固地记成“捕风捉影”了，好多场合还说别人讲错了。或许，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